<乾隆五十年,七月初六>
实在有趣,今日那小狐狸居然捧著糕点來与我赔礼道歉,算他识相。
今日才知,他竟比我整整小了五岁,比海容都要小些,竟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紀,能有如此程度,已算天赋异禀。今日再仔细听他唱法,虽不入百家之流,却融百家之长。不循老套,奇之怪也,听之別有妙趣。此子之才,实属难得。若有良师指引,指正个别细小缺漏,来日所成不可估量。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三>
自来爱戏人常有,懂戏人难得。
今日与那小孩梅园切磋寻梦一折,本以为他年纪尚小只能演其表,不能知其里。未料他小小年纪,竟对此折见解如此之深。
再看我班学徒,如他年纪尚以死记硬背学戏记词,他却已能由感入心挥洒自如。如此境界,多有人从此行当终其一生尚不能及。
实在不可思议。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五>
人说少年老成者,行事皆谨慎小心。我看红门那只精怪,行事倒是十分乖张油滑。
几日接触,此子之早熟,何止戏中悟性?近来观他言谈之分寸,心思之深沉,人情练达之通透,竟已与经世多年之人无异。
虽嬉笑怒骂间不乏俏皮天真之态,但骗骗看看客则已。同为作戏之人,那都是千年的狐狸。我自能一眼看穿那小子玩的是什么聊斋!
正所谓稚氣不足,狡作有余。
如此秋稻早成,究竟是好是坏?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八>
缘何让一個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日日闭门不出,除去夜间营业,只顾闭门修习?
今日闲暇,特意邀他与我班学徒一道同去野外踏春遊玩,宽解放松,不料他竟无丝毫兴趣。相較我班学徒,日日耳提面命,数位管事看管,方能老实练功。古语有云,勤能补拙。怕就怕……有些人天生无拙,卻比拙人亦勤。
如此看来。
海容所忧,确有道理。
<乾隆五十年,八月三十>
如何是好?明知此子不可教、不能教、不该教,教成必有后患。可每次谈手,又忍不住指点他一二,不忍此子就这么埋没了去。
可恨可怕!
这廝真磨人的很。
真是个又讨人厌又招人疼的家伙!
……
手记翻至此处,往后就再鲜少关于百乐笙的内容,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班中琐事。
待翻阅至有关于他的笔墨。
已经是一年之后——
<乾隆五十一年,腊月初一>
不知不觉,庆喜在千灯已近五个年头。许是今年新戏不多,近月生意远不如往常。不仅我处,东西两箱亦受不小冲击。
想那北巷自桂苑、妙音接连倒台后,好几家与红门相邻的酒楼乐坊也相继出现各式问题。查封的查封,关门的关门,如今竟都纳为了红门的地盘。眼见着红门规模越來越大,几乎可与我庆喜比肩。然如此种种,当真的是巧合?
然问那小子,他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红门班中事务,都由他师父与管事定夺。
信他的鬼话!
<乾隆五十一年,腊月初八>
不知为何,近來愈发觉得体力大不如前。过去通宵摆台连唱三天三夜都不觉得累,如今为了与那紅门抢客,不得不增加登台場次,这才多熬了一个大夜,就浑身疲软不已。
却看北巷那位夜夜笙歌,第二日依旧生龙活虎。实在可恶。果然年轻几岁,就是大不相同。
<乾隆五十一年,腊月廿一>
今日上妆对镜自视,忽感疲态尽显。
细看镜中眉目神采,似都较往常黯淡些。
去问旁人,却都笑我多虑。
果真如此嗎?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廿一>
可恶!怎会如此!
今年官府年庆戏目,竟问都不问我们庆喜一声,就直接交给红门那草台班子去办!一连三天三夜的戏目,竟全都給了他們!
往年年庆,哪次不是我們庆喜操办的!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廿三>
近日母亲忽然提起老家亲戚近況,说与我同齡的堂兄弟们皆已成婚,好些都已生儿育女。
我当然知晓她话中之意。
伶人花期素來不长,旦角行当更是短暂。男子一旦过了二十,男儿特征便愈发明显。过了二十五,就再难扮最卖场的闺门旦。若再唱下去,就只能转正旦。如若到了连中年正旦都唱不了的年纪,也就只能转老旦或彩旦。
如今我已时年二十,自知已非鼎盛之期。身体骨骼愈发粗壮,面貌颜色渐衰,胡青生长愈快愈硬,早不如往年娇柔天成,只得靠油彩掩饰。如我这般年纪男兒,早该娶妻生子。或許,我也该适时急流勇退,在此最风光的时候封箱退隐。
可是……如何是好…………
我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廿五>
怪只怪自己往年太过松懈,今日看遍我班弟子百余名,竟尚无一人可替我撑起大梁。海容刻苦,然天赋不足。景芳有天赋,却不爱练功。
如此下去,后继无人是也!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廿八>
红门如今与官府往來愈发频繁。
显然已成大势。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初一>
起风了。
千灯镇真的要变天了……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十八>
噫吁嚱!
素知东巷大丰班班主近來身体不佳,登台献唱市场神态恍惚,偶有晕厥。前段时间臥床调养几日刚刚见好,今日怎会突然悬梁!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廿二>
大丰班班主前日竟也突发那疯病伤了來客,被关进府衙大牢,没过几日就牢中发病去了。班中两三心腹旧部又是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千灯四大班,如今竟只剩两家。
<乾隆五十一年,六月初一>
大丰出事不过三月,西巷景阳班果然也出事了。班主也是突发疯病,几欲跳河寻短见,如今合班人心惶惶。这是怎么了,疯病亦能传疫?
<乾隆五十一年,七月初二>
景阳已散,如今千燈四大班只剩一家。
<乾隆五十一年,七月十四>
百乐笙,多谢你将我留到最后。
那么……何时轮到我呢?
……
这页之后。
不知因何缘故,撕毁了许多。
再能看到的,就只剩两年后的记录了,也就是……今年。
<乾隆五十二年,十一月廿四>
进京献戏之事竟是真的!不是谣传!
好哇!好哇!百乐笙,你既留我至今日,那我也不会再与妳客气。如此千载难逢之机遇,我们庆喜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是,你如今风华正茂。我无论是体力,还是扮相,都不如你。可那又如何?你虽有几分天才,在千灯一枝独秀,比我强出几分。但我们庆喜班底可也比你家强出一大截!你自己一枝独秀又有何用?我也不一定就会输你!
百乐笙,往年我一直回避与你同台。
如今你终于配得上与我切磋了。
就让我们再好好比一次!
当面锣对面鼓的比一次!
我绝不会让你!
……
或许是当时写下这些时,金九伶情绪太激动了。寿长生看到这页薄薄的纸上墨迹十分潦草,字迹都有些抖。不知为何……寿长生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这份手记,手也开始有些抖。
翻过这页。
余下已剩最后薄薄一张。
时间是:乾隆五十三年,腊月初五。
也就是金九伶被害的当天!
百戏擂台夺魁夜!
却见这页……
他又是用那种微微发颤的字迹写道:
“不知为何,近來时常心慌,神思不宁,时感眩晕。听闻之前,大丰与景阳两家班主发狂殒命前夕,也有如此征兆。
昨夜乐笙主动示好,邀我去梅园小坐,我竟平白幻听得那屋內传出阵阵闷响!兴许是我病情加重,时不久矣,黑白无常催促索命之音。
或许……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