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此时隅中，天光已然朗照。
可照在万里仙脸上却显得黑了几度。
“你脑袋被驴踢了是不是？”
寿长生前脚刚走，百乐笙后脚就这么劈头盖脸一句。他声音倒不大，语气也不凶，只是平平静静、不紧不慢的说着，就跟平日说话没两样。可莫名的，却让万里仙有些发慌。
万里仙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
事实上在他看来，他根本没必要怕他。大家都是一班之主，平日见了面客客气气的也就是了，谁跟谁尥蹶子呐？
自打与红门合班以来，万里仙最恨的就是别人给自己脸色看。为了维持两班之间必要的姿态与体面，他过去可没少与他们家人起冲突，可唯独就没有与百乐笙正面红过脸。
一则，他不想得罪他。
二则，这个百乐笙嘛……他也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你别看他平日里在外面看起来好像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但其实他这人私下里并不爱说话。若是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他在戏班子里就更是沉默严肃、不苟言笑。说好听点，就是很有威严。说不好听点，就是令人生畏。
戏班子里的孩子都怕他。
平日里大老远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细数这红门上下，好像也就是燕芙那个二百五，仗着自己是红门里的开班老人敢去找他的事儿、与他大呼小叫了。别看这个燕芙在外面斯斯文文不怎么说话，跟个鹌鹑似的。但实际上私底下他就是个事儿精！万里仙很是烦他。
打心底，万里仙其实对这整个红门戏班里的人都看不太顺眼。
可是没办法。
如今若想进京，他还就必须得跟他们搭伙才行。万里仙自认忍辱负重，为了撑起玉成这块门楣，不得不寄人篱下忍气吞声。
本想着凑合一天是一天。
不料今日他说话竟这么不客气！
于是忍无可忍……
万里仙不禁怒从心起：“嘿！百老板你这怎么话儿说的？麻烦您瞧好喽，万某可不是你们红门可以吆来喝去的弟子，你这冲谁呐？”
“就是冲你，怎么的？”
百乐笙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你虽不是我红门弟子，但你当初合班时既已拜了我们蒋老班主为师，那你如今就好歹得叫我一声师兄。怎么？如今师兄是管不得你吗？”
万里仙冷哼一声：“可是师兄您也得讲讲道理吧？师弟刚刚是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了吗？麻烦您给个明白话。您就算要管，也得管得人心服口服不是？万某可不是小秋官，都被打成那样了，都不敢吭一声呢……”
百乐笙：“你少跟我提秋官。他那身伤是怎么回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万里仙一愣：“我为什么会清楚？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百乐笙笑笑：“你不知道吗？你既不知道，那刚才当着寿公子的面，我想去细问那秋官为何受伤的时候，你拦我做什么？”
万里仙：“我、我哪有？我哪有拦你了？我那不过是看寿公子在场，觉得不太好。想着这种事情咱们还是关起门来私下解决为好……”
“为什么要私下里解决？”
百乐笙直接反问道：“什么事儿还需要私下里解决？如果秋官也说是文武管事打的，我直接就去找他们问个清楚不就得了？到底是什么事儿，你觉得还得咱们私底下去解决？”
“那我怎么会晓得～”
万里仙一听这个却阴阳怪调起来：“你们红门家大业大，人多，事儿也多。那么大一个园子，那么多犄角旮旯的事儿，谁说的清楚啊？”
百乐笙：“哟，这么说……师兄还得感谢你刚刚替我们遮掩了是吗？”
万里仙：“可不？师兄你平日里天天与那莫管事嘀嘀咕咕的，都嘀咕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里那些勾当，谁又不傻。”
百乐笙点点头：“是啊，你是聪明的很。在那寿公子面前是该遮的都遮了，该漏的也全漏了。你倒是挺分得清什么该漏什么不该漏。”
万里仙：“过奖～师弟不过是看那秋官可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罢了。如果有什么冒犯到师兄的地方，还请师兄见谅～”
百乐笙：“那倒没有，我就是有些想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呢？”
万里仙：“师兄这是何意？”
百乐笙：“做我的戏搭子，是委屈你了吗？在我与那家伙之间挑拨，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万里仙：“那家伙？”
百乐笙：“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嚯。”
万里仙很是不可思议的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与那寿公子居然已相熟到这种地步了。师兄果然就是师兄，手段就是不一般呐。”
“你知道就好。”
百乐笙哼笑一声：“在我面前，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算盘还是少打点为好。安安份份的唱你的戏，老老实实的当你的班主。按理说你我并无竞争关系，在这个灵州城里，有我一天好，也就有你一天好。只要我能获得进京的机会，你自然也就能一同进京，所以你又何必呢？”
万里仙不吭声了。
百乐笙：“……难不成你以为，让他对我生了嫌隙，他就能跑去玉成捧你，还为你打赢这场擂台？你是不是也太高估自己了？”
万里仙牙关紧了紧。
百乐笙：“实话告诉你吧，那家伙你甭惦记。惦记也惦记不上。他若是哪一天与我生了嫌隙，那只有可能是被庆喜那边拉拢去了。到时候，我去不了京城，你也甭想去了。”
“那可不一定……”
万里仙小声嘀咕一句。
百乐笙：“你说什么？”
万里仙：“噢。没有……我是说，师兄教训的是，师弟惶恐，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你最好真是这么想的……”
百乐笙上下打量他两眼，沉声道：“阿万呐，我知道你主意大，有不少你自己的想法。但值此紧要关头，你我两班正是要同心同德一致对外的时候，你可不要在这时候给我出幺蛾子啊。”
万里仙干笑两声：“师兄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我们玉成自然是要与红门同心同德的。”
“若能如此，那就最好。”
百乐笙轻叹一声，又道：“阿万呐，你虽拜入我师门最晚，但蒋老班主他可是一直把你当我们自家老班底出来的孩子看待。当初若不是他老人家在你们玉成快要吃散伙饭的时候发现了你，去求东家留下你们，你们玉成的牌匾早就没了！这些事情，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万里仙：“这我当然记得……”
百乐笙：“所以如今，你就算是对我们信不过，但至少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也好歹安分守己些。可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胳膊肘向外拐，关键时刻戳自家人肋巴骨知道吗？”
“我哪有啊？”
万里仙一听这个就急了：“前几次那不是因为……”
百乐笙：“行了，我不管前几次是因为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蒋老班主当时既已说了不予追究，我也就既往不咎。但如今不同了，整个宋家班的领班大权老班主既已交给了我，那么诸如此类之事我可不会再像老班主那样心慈手软……”
万里仙牙关紧咬。
听着他这不冷不淡不急不缓的声音，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可又莫名有些发慌。
百乐笙：“阿万，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可不是什么心肠软的主儿。今天秋官那身伤你也看到了，你说你心疼他，还为他抱不平，我很欣慰。但其实你也不用心疼他，如若哪天你明知故犯，又被我逮到，你也一样。”
万里仙：“你！”
百乐笙：“……到时候就顾不得什么情面了阿万，大家一视同仁。一旦再犯，一概班规伺候。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那百乐笙转身就走。
不给人一丁点反驳的机会。
【7】
“有什么了不起的！”
回到玉成之后，万里仙气得一脚将大门板踹开，吓得在园中开嗓的小子们瞬间都敛声屏气，都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万里仙冲他们吼。
然而这玉成的园子不比红门那般规模，不分什么前院后院、楼上楼下，只要进门之后顺着□□往前走几步，就可以一眼望到了头。于是那群小子就算是想“滚”，也没处滚去。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唷，谁惹得我们万老板发那么大脾气啊？”
这时一个身着紫罗衣、面容姣好的女子从一旁的耳房盈盈而出，她先是笑着对着园中那些小子轻声安抚了一句：“行了行了，没你们的事儿了，你们继续练你们的吧……”
随后就来到万里仙跟前，推着那怒气冲冲的万里仙的双肩就往屋里走，边走边怨怪他：“干嘛啊你？平白无故冲孩子们发火？”
随后二人就一起进了屋。
万里仙先进去，那女子随后入内，进去后就转身关上了门。
这个女子姓苏，花名苏可心。
过去曾是千灯镇里揽月楼的红姑娘，名气不小。她与万里仙相识多年，甚至在万里仙还是小春生的时候俩人就认识了。后来小春生发迹，成了玉成的班主万里仙，他也就把这女子从揽月楼里赎了出来，让她替自己料理班中大小杂事琐事，职务与红门的莫管事差不离。
万里仙十分信任她。
一回来，就冲她嚷嚷起自己刚刚在红门受的窝囊气：“什么东西！叫他一声师兄，还真当老子怕他！什么狗屁师兄，扯什么师门情谊，跟我这吊什么派头？都他娘的狗臭屁！老子拜入他们师门三年不到，那老头子教过我什么？不过就是搭伙过日子罢了，还上脸了他还……”
苏可心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消消火消消火，怎么了？今天又是与谁怄气呢？”
万里仙冷哼一声：“还能是谁，当然是又贼又奸的那个啊！”
苏可心：“谁啊？又是那莫管事？”
万里仙：“不是，那姓莫的算是我什么师兄？他就是坨臭狗屎！”
苏可心：“那是燕芙？”
万里仙：“也不是，燕芙那货就他妈是个缺心眼，我都懒得与他一般见识。”
苏可心：“那是……鲁二？”
万里仙一听就一撇嘴，一脸嫌弃的摆摆手道：“不是不是，那鲁二楞子能和我说的上话嘛？你也是的。”
苏可心：“那还能是谁啊？该不会是鹿三丰吧？”
万里仙：“当然不是，我这个大师兄倒是个老实人，就是人傻了点。平日里什么事儿都不管，就只知道和箱头在剧装房捯饬他那些破烂玩意儿。我倒是想找他说句话呢，人家成天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想找他吵起来都难……”
“那可不一定～”
苏可心嘴一撇：“我看那鹿三丰可不傻！你别看他平日里好像什么都不管，做个大师兄做的迷迷糊糊的。但其实这班子里一五一六他都记得可清楚呢！成天与那百乐笙俩人嘀嘀咕咕的。依我看呐，他们俩可没什么好事情！”
“没错没错……”
万里仙点点头：“你倒是心明眼亮。他们这些人呐，都是从老班子出来的，一个跟一个都通着气呢！指不定私下里密谋什么呢……”
苏可心：“是啊，你可得当心着点，尤其是那个百乐笙！”
万里仙冷哼一声：“这你倒是说着了。”
“怎么？”
苏可心闻言有些惊讶：“你今天，该不会是与他杠上了吧？”
万里仙一说起这个就来气：“是他怎么了？老子还怕了他？”
苏可心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就惹上他了呢？”
万里仙：“谁惹他啊！我不过就是看他们家打骂孩子太狠，一时看不过眼说了几嘴，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就说要动用班规来打我！”
“嗐，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苏可心一听这个，却笑个不停，“你说说你，这点子事儿都能把你气成这样？”
万里仙依旧愤愤不平：“什么话？这还算小事吗？你刚刚是没见到他那嚣张劲儿呢！他、他他居然还敢打我！”
“那不是没打吗？”
苏可心咯咯笑着：“老班主刚把领班大权移交给他，这不是正常嘛？你就让他耍耍威风吧，让他嘴上逞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