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一愣,当即怒道:“你还能有什么怨言?自己想想,这些日子你是怎么办的差!要不是看着姑母的面子上,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在这里和我犟嘴!”
甘春眼圈发红,从怀里掏出精铁令,双手高奉,哽咽道:“殿下,此乃刺客所遗之物,罪将失职,今奉与殿下,请您另寻人选查办。”
一旁的明朱立刻下阶,亲自将令牌接了过去,呈递给龙案后的太和。
太和缄默一阵,忽然仿佛极疲惫似的,淡淡道:“亲卫府的差事,你真不想再干了?”
“是。”
“那就回家去吧。”太和按了按突突发跳的太阳穴,“好好孝顺姑母,她很不放心你。明朱,送郡主出去。”
明朱应诺,带走了殿内宫人。太和端坐于案后,威严目光扫向一直低头默跪的孟嘉,“听说,你为他妹妹的死,很难过。”
“禀殿下,逝者已逝,生人无法,只有掉几滴眼泪罢了。”
“一早大理寺审讯,盘问进出寺中的闲杂人等,听守门的侍卫和寺僧所说,你曾于昨日午后带进寺中一名女子,后来却不见影踪,那女子呢?”
“禀殿下,昨日午后我带她入寺中,包了伤口,恰到随公主往佛殿时,便寻一寺僧吩咐将她送出门去。后来托的那僧人便说那女子袖中闪露刀光,被他发觉,仓皇逃窜,我派人到处找过,在东墙上的树梢上发现了被断枝刮下的衣料碎片。为防万一,我又命人将寺中细搜一遍,均未有什么发现,想来是翻墙出寺去了。”
太和略略沉吟,道:“你见过刺客,可觉有什么异常?”
孟嘉抿抿唇,道:“微臣愚钝,未有所觉。”
太和又随意问了她几句,便道:“时瑆的事,虽说护卫之责落在小春头上,她既然认责领罚,你原不该担这干系。只是事关重大,本宫不得不对你略施惩戒,对定□□慎和岭南有所交代。”
孟嘉垂首道:“但凭殿下责罚。”
“在丹慎的事情完结之前,先停官吧。正好,去忙忙自己的婚事。”
孟嘉磕下头去,“谢殿下恩典。”
她一路垂头丧气模样出宫,不言不语回了家,踏入房门时,华纾已经在房里等着,斜坐在罗汉榻上,随手翻她素日读的书。
华纾见她进来,忙丢了书上前来,一手合了房门,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笑道:“受什么欺负没有?”
孟嘉仰头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今天不就是领罪去了?”
华纾道:“事情是我做的,好处都是重缪和岭南得了,你有什么罪?那块儿公主令落到甘春手里是给她的脸面,她要是不识相,下次出现在重谳手里,够她头疼的。”
“你笃定她会把这件事往北羡扯?”孟嘉转了转眼睛,“丹慎人会信吗?”
“往北羡身上扯于三方最省力省事,丹慎使团在京中留不了多久,越戈还能真对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小丫头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真心?把曜宁公主的死伪装成北羡居心不良破坏两国邦交最有理由令人信服,给丹慎一个台阶,他们到底没有力战之心,意思意思就该换人了。”
“时瑆呢?”
“观禅寺藏得好好的,放心吧。”华纾拇指按了按她眼下,“一夜都没歇着,还关心别人?”
“还有时晙,他还不……”
“知道知道。”华纾拽着她到床边,“我都替你办好,别操心了。”
他将女子按坐下,伸手就去解她腰封。孟嘉下意识用手一捂,抬眼看向华纾,见对方挑了挑眉,她干笑一声:“我自己来……”
你也不用这么顺手吧……
孟嘉睡得沉,一觉到夕阳初下,睁眼见华纾还在床前坐着,房中掌了灯,虽问了一声:“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几时了?”
“酉时。”华纾笑弯了眼睛,“可要起身?”
孟嘉坐起身来,看看昏暗天色,惊讶道:“你一直坐到现在?”
那得有三四个时辰吧?
“原是没想这样的。”华纾十指交叉挑在下巴上,修长的指骨映衬线条流畅犀利的下颌,显出一种异样的妖态,“卿卿睡着的模样太美,我便一时也不想离开。”
孟嘉咳了一声,下床去找衣裳,“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吧?”
“确有一样。”华纾拦下了她,把人横抱回床上,笑道,“光着脚乱跑?坐好,我去。”
孟嘉也不客气,仍旧缩回被子里去,冲他背影道:“要说什么事?”
华纾不言,片刻取了衣裳回来,方笑道:“纳征的事。”
他们俩这桩婚事,其实比起赵缁和玉双县主的婚事来要寒俭许多。孟嘉思量过,他们两人的亲眷皆不在京中,凡事不宜铺张,六礼不必非求个齐全。反正两人相识日久,完成个赐婚,只要大面上不差,能省的都省。
后来忙起来,将过礼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华纾提了起来,孟嘉想了想,遂道:“纳征就不必了,之前你给了我一千五百两黄金,我还没有动过,算是抵了。”
华纾坐上床沿,把衣衫放下,淡淡一笑:“这么好说话?那我这便宜不是占得太大了?”
孟嘉套上外衫,不大好意思道:“实则是我这儿实在办不出什么嫁妆来了……不过,一千五百两黄金嘛,撑撑场面应该够了。想必你上京也没有把家中的积蓄都搬来,出这一千五百两黄金已是不易,你这份心意我是领了的。其他的嘛……我们既然孤身在京,该省的地方须得俭省些才是。这些虚礼太多了,反而是要落人口实,于我们的处境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这个道理?”
她看向华纾,后者见她看来,神色倒没什么变化,点点头,迅速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抱着她柔声道:“夫人这么知道替我着想,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把我们的婚期也往前提一提如何?”
孟嘉耳下起了薄粉,忙推开他,跳下床去,“说什么胡话!”
华纾知她饿了一天,也没再缠磨,吃过晚饭洗漱,两人在灯下下棋。一连两盘都是孟嘉赢,她心里便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
她抬眼看华纾,郁闷道:“怎么?你看不起我的棋?”
华纾暖玉一样的指正拂过棋盘,把黑子拢到棋盒里,闻言将手肘搁在桌上,五指蜷起,掌根堪堪托住腮下,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笑意:“我哪儿敢啊?是你实在太厉害。难道是简单我棋艺太差,赢了我,还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孟嘉敲着棋子,真的有些浮上气来了 ,“我可是什么输不起的人?须得你这样哄着我玩儿?”
华纾微微抿了一下唇,“我并没有……”
“你就有!”孟嘉把棋子搁回去,愤愤道,“觉得我棋术烂别跟我下啊!我有这个工夫干点儿什么不比在这儿被人哄着骗着强?”
孟嘉越想越气,干脆跳下榻去,“不下了!我闷,出去透透气!”
她刚走出两步,被跳下来的华纾抱住了腰。男子低下头,在她耳边细细厮磨,软声道:“别走,是我不好。”
孟嘉双手去掰他的手,挣扎道:“放开我!我出去透透气!”
华纾就是不放开她。
其实,孟嘉并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性子,只是今夜不知道怎么了,她火气大得很,自己都觉得吃惊,完全控制不住。
华纾骗她——这个,叫骗吗?
反正,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兴许离开他一会儿,自己出去吹吹冷风,静下心来就好了,再看自己现在这股劲儿都会觉得可笑。
想到这里,她停了挣扎,竭力压下火气,淡淡道:“我没事儿,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放手吧。”
华纾沉默了一下,才道:“我陪你去。”
孟嘉忍耐道:“行,放手。”
俩人往院子里一坐,其实今夜月色不好,天发黑,有云,也没什么风。
光剩一个冷。
俩人什么话也不说,男子木雕泥塑样地看女子,女子傻傻呆呆地看云月。
跟俩缺心眼儿似的。
等孟嘉觉得手冻得冰凉发木了,终于想起来,动了动手脚,犹豫了一下,两指搭着石桌沿站起来,“回去吧。”
华纾终于轻声道:“其实,我……”
街上忽地传来几声狗吠,随之有隐约的似带哭腔的人声,“……姐姐……姐姐!”
还有脚步声。
孟嘉往外走去,拉开门,见是十四五岁一个少年,深蓝衣袍,扎着混元髻,离她不过十来步。
小多!
孟嘉拧眉,勉强认清来人,待他到跟前,忙低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你不是跟着他吗?”
小多喘着气,拿袖子反抹了抹脸上的泪迹,哽咽道:“姐姐!时大哥他、他被人发现了!”
“你说什么?”
“申先生让我来找你,他说此事一定和你有关系……”
这怎么可能和她有关系?!
孟嘉皱眉:“时晙人呢?”
“在申先生预先安排的一处备用民房里躲着。先生担忧来人手眼通天,才叫我连夜来找你,想请你去瞧瞧,究竟是哪一路的人,能不能暂时拖延一二。”
“他们离得远不远?”
“只两条小街。”
孟嘉立刻道:“带路!”
“卿卿!”
孟嘉身子一僵,回头看向华纾。他如白玉雕成,负手而立,手指收紧,嗓音似在冰水里浸过,又像在寒冬腊月里被冻透了。他道——
“别去……算我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