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元后,京中最热议的话题便是赵缁和玉双县主的婚事。
虽说玉双县主非是定王妃所出,她娘少时是个歌女,有几分姿容,早年倒也得过定王爷几分宠爱,只是生下这个女儿后,不知坐下了什么隐病,一下子被定王爷冷落下来,只能抱着女儿在后院寻个角落窝着度日,原本灰了心,孰料这个女儿非常争气,七岁那年的中秋夜,抱着琵琶弹了一支阳关曲,很得父亲喜欢,娘儿俩的日子便骤然好过了许多。后来年岁日长,雪团样的小娃儿抽条拔节,颇具颜色,便连定王妃也对她母女二人和颜悦色了许多。
此次定王将她许给赵缁,更是让母女二人喜出望外。娘喜的是女儿嫁了个父有实权的公卿子弟,女儿喜的是与丹慎和谈在即,此时她的终身有了着落,便从此免去后顾之忧,从此再不必担心去国离乡,有被选中送去和亲的风险。再加上听闻这位少君形貌端可称得威武俊朗,便再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到六礼过了五礼,听见前院传来个消息,便是又欢喜又庆幸,还添上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到底是玉双料得着,大泽和丹慎和谈,丹慎的王子和公主上京,递了盟书之外,便提出了和亲一事。
公主魅宁的婚事未曾选定,搁下不提。那越戈王子却已经自己拣好了人选——曜宁郡主,时瑆。
这个请求听起来十分荒唐,越戈王子虽说是二十七八风华正茂,可时瑆这个时候才十二岁,一枝青嫩花骨朵,如何能被送进狼窝里去?别的不说,她远在岭南的哥哥怎么可能同意?!
所以,定王没有答应。但也看在两国和谈的份儿上没有发怒,只是说两人年岁不当,京中适龄贵女众多,可再细挑一挑。若是合适,定然应允。
赵缁大婚这一日,据说就是定王暗中为越戈择定的挑选之日。
孟嘉皱着眉头思索了好几天,焦虑不安终于在二月初一这一天堆积到了极点,一下子爆发出来。她提起笔来,在白宣上胡画一通,狠狠地把笔尖锋毛炸成一团的紫竹笔往地上掷去。
是他!
竟然是他!
几个异族人在街头骤然挑衅,她单想着避祸,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是丹慎王室中人。
这件事是越戈进宫时私下向定王提起,定王虽然没有答应,那态度却显然已经是退了一步。如果他想起事,牺牲一个时瑆就可以和丹慎结盟,而且时瑆还是在他的控制之下,不怕时晙有什么动作。这样一算,他会不会退第二步,真的很难说。
偏偏是时瑆。
她能有今天,时晙能有今天……
孟嘉慢慢地坐下,一缕金红色的阳光透窗撒进来,照在桌上那一团鬼画符上。
她该怎么做?
孟嘉在书房里坐到了天色乌沉,黑暗将她包裹得密密实实,她一动也不想动。
尽管她万般不愿意承认,事实却不会改变分毫——除非越戈改变主意,她救不了时瑆。可是,她没有任何筹码能跟越戈谈条件。
说到底,她只是朝堂这盘大棋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和谈是大事,轮不到她插手。
外面传来隐约的车马人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华纾回来了。从她挪了地方,他三天两头地就要过来看看。
孟嘉还是不想起来,索性偏身伏在太师椅扶手上装睡。
果然,没多大会儿,“吱呀”一声,华纾推门进来,把手里的烛台搁在桌上,笑道:“孟大人何须如此节俭,连烛火也不舍得费了?”
孟嘉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跃动的火光在一室暗沉里将来人照得清楚明白。自从年后,似乎每次见到他,他都是金绣的白衣,百合卷草纹的衣襟。好看,但是她感觉怪怪的。
一个念头的工夫,华纾步子一滞,俯身捡起那杆饱受蹂躏的笔。又绕过长案来,拈起案上的一团鬼画符看了看,又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宣纸,借着微光细细辨认上面的草字。
乌七八糟什么都有,有诗,有经,有文,有赋,有前人已成的,也有她自撰的。想到什么是什么,这是孟嘉惯用的一样发泄方式。
这些东西,原是该收拾起来。不过,一则她没那个精神和心情,二则华纾看了也无所谓,落在别人眼里,顶多不过觉得她脑子出问题了。
就是……她脚麻了。
孟嘉动了动脚趾,纠结着是醒还是不醒。华纾方才呼呼啦啦把那些乱纸叠做一堆,放在一旁的书箧上,伸手向架上摘了一枝新笔,靠在案上,弯腰扫了扫椅子上的女子露出的腮颊,“其实我画技不错,只是不知道兰花成于肌肤是否好看。不过,有卿卿的容色在,想来总是不会差的……你想不想试一试?”
孟嘉睁开双眼,歪过头去看他,不甘示弱:“你要是在我脸上画花,我就在你脸上画只小蝴蝶,好叫旁人知道知道,淮南王世子这张脸,是如何的招蜂引蝶。”
华纾搁了笔,笑道:“胆子越发大起来了?我什么时候招蜂引蝶过?”
孟嘉不置可否,坐起身来,懒懒道:“你来这么勤快,这地儿到底是你住还是我住?”
华纾挑挑眉:“我不来,你要在这里将自己饿到明天早上?”
孟嘉道:“中午吃多了,晚饭吃不下不行?”
“于你当然没什么问题。”华纾悠悠道,“于我不行,我心疼。”
孟嘉一噎,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害臊!”随即站起身来,想绕出长案去,被华纾长臂一捞揽在怀里。
华纾笑道:“时瑆的事情我帮你想办法,别伤神了,好不好?”
“你有什么办法?”
“先吃饭,吃完了我告诉你。”
孟嘉将信将疑,果真老老实实吃了饭,拉着华纾细问。
华纾晃悠到了房中,又晃悠到了罗汉榻上,孟嘉看出了他有心吊她胃口,只是自己实在没什么办法可用,听听他有什么良策。
华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瞧见孟嘉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好笑,冲她招了招手,“过来,我同你细说。”
孟嘉忙到炕桌另一面坐下,端正道:“请世子高见。”
华纾哼出一声轻笑,摇了摇头,“大人,你在官场中盘桓也有不少时日,竟不知道求人便该有个求人的态度?如今既是内帷,说几句私房话,也要如听经一般正襟危坐,那我岂不是要像讲经的老僧?可叹的是,我近日越发品出了些红尘的好处,暂时还没有超脱之心。大人不用这样将我供着,倒是我……胳膊酸得厉害,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大人过来替我按一按?”
“……”
孟嘉垂下眼睫,又抬起眼来,看向华纾,扬唇笑道:“好啊。”
说完,她果然跳下去,又坐到华纾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他按着胳膊,“世子可想起来了?”
华纾转了转身子,对着孟嘉这面,把那只“发酸”的手臂换去撑着引枕,扬了扬另一只,“这个。”
孟嘉立刻按他的意思又捏了起来,笑道:“华纾,你要是耍我……”
华纾一笑,将一个引枕堆在身前,顺手一拉,孟嘉便趴了下来,转脸正能看见他那张俊美肆意的笑脸。
“我耍你怎么样?吃了我?”
孟嘉一拍芙蓉坐褥,冷冷道:“你有办法我就有办法!不听也罢!”
“你这么相信我。”见人要走,华纾赶紧拉住她胳膊,笑道,“我怎么好叫你失望呢?听我说——你觉得,重谳会不会答应越戈之请?”
孟嘉半伏着身子,听见终于入了正题,忙道:“要是我觉得此事毫无可能,还何必忧虑?越戈此次一下子就点中了时瑆,只怕是早已定准,不会轻易更改。”
“重谳应此请,当是为何?”
“为……”孟嘉小了些声音,“为夺大位?丹慎是个有力臂膀,若和他们结盟,即使用不上他们帮忙,也能保证西北不出大乱子,腾出手来收拾江山易主后的乱局。”
“不错。”华纾含笑点了点头,转而道,“那么——谁最不愿意此事做成?”
孟嘉迟疑了一下:“你是说……太和长公主?”
“对,重缪。”
“可是她多年蛰伏,并无力阻止此事。”
华纾摇摇头:“你把她看得太简单了,这个女人,若非有蛇蝎手段,也不会这么多年稳坐朝堂,看似她对重谳处处恭顺,实则定王府上上下下,没有第二个人够资格和她较量。”
这个评价从华纾嘴里说出来,可以说是相当高了。
孟嘉听着他斩钉截铁地为太和下了定论,心跳剧烈起来。她隐约猜到了华纾想说什么——
“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孟嘉定定地盯着华纾双眼,但见他毫无闪躲之意,代她说出了答案:“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最简洁有效的方式,是杀了时瑆。”
孟嘉闭上双眼。
没错,最好的办法是杀了时瑆。一则破坏定王和丹慎的联合。二则激怒时晙,毕竟让他妹妹和亲是定王的意思,且他的亲妹妹死在握有实权的定王控制之下,他此后绝不可能再有任何投靠定王的念头。三则定王焦头烂额,帝位便更安稳一分。死一人而毁却定王不知多少心血经营,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初太和长公主对定王妃抚育时瑆一事毫无反驳,是否早就算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