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躲躲闪闪地垂下眼睫,“……是吗……你从来不说这些的。”
“那是我傻。”华纾另一手也握住她的后颈,“从来不明白你于情爱一途上是不开窍的……是不想,还是不敢?”
孟嘉脑子热得厉害,脑浆子都要熟了。
她不开窍吗?
“不把心意掰开揉碎了给你看个清楚明白,你恐怕是不愿意挨近我的。”华纾修长的五指从她颈后挪到颈侧,男子垂下眼去,目光幽邃,替她将凌乱的衣襟向内拉了一拉,盖住半隐半现的玉色肌肤和湖蓝色的衣带缎面,嗓音透出一种烟灼之感,“和旁人的赐婚是没有的事,把所有人都扔得远远的,好好想想你对我是什么心意……好不好?”
华纾顿了顿,又道:“若你果真希望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我……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他松开双手仓皇起身,径自出了房门。
孟嘉低头看了看身上皱痕明显的雪白缎子,面无表情地把衣襟又拢了拢,一团乱麻地重新埋进了锦被里。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都不得不说,华纾其人,才真叫个如日如月。
他去了没多久,却听房门一开一阖,片刻却有个女声担忧道:“大人,大人?”
甜缨!
孟嘉眼睛一睁,回头看她,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甜缨指指外头,道:“华公子说大人身子不适,要出门调养几天,派穆大哥接我来的——姜黄姐姐也来了呢!方才华公子交代我给大人抹药,大人受伤了吗?”
孟嘉讪讪一笑,目光在床尾一扫,指道:“那儿呢!”
甜缨弯腰取过,诧异道:“怎么是打开的?”
孟嘉含糊道:“我方才用过……快擦吧……”
甜缨挖了药膏替她匀上,她动作自然是轻多了,却感觉更疼些。不知道是方才转移了注意力,还是确实有什么特别手法……孟嘉想着想着,渐渐睡去了。等再醒来时,天色擦黑,屋子里已经掌上了灯。甜缨坐在脚踏上打瞌睡,手里拿着一本诗经。
孟嘉侧身将她手里的书一掣,笑道:“关关雎鸠,腌腊佐粥。大人爱稀,丫头好稠?”
甜缨瞌睡清醒,捂脸道:“大人!”
“好好好……不逗你了。”孟嘉扬了扬手里的书,“你不爱弄墨读书,怎么看起这个来?”
说起读书来,孟嘉闲常教她识字,认字有成效,写却不行了,读诗诵文更不成,诗经翻来覆去,十遍八遍一打开,还是《关雎》。
孟嘉觉得奇怪,便问她不写字读书何以会识。对此,她捧着脸颊羞赧道:“米行的君掌柜送了我一本菜谱,上头记了好些新巧花样,我时常翻看,所以许多字都认得牢。”
孟嘉笑道:“哦……原来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指不定哪日你这只小鸠儿就要飞离了大人,另投一只小喜鹊去了。”
从前她以为甜缨仅有个十四五岁的模样,实则已有十六七,如今被孟嘉养了一年,模样丰润起来,已可说是个标致美人。孟嘉虽对自己没什么指望,却不能不顾及丫头的终身,因此顺其自然,只等着他日时机成熟,用一笔嫁妆把她风风光光送出门去,也不枉她跟随自己一场。
孟嘉随手翻了两页,听甜缨回道:“恐怕睡着了,大人醒了不能及时察觉,见桌上有书,我就想着解解闷,可我……”
孟嘉看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就认识这一本这一篇。
看其他的,恐怕要睡得更快了。
甜缨被她一看,更不好意思了,忙起身跑去打开门,向外头的人道:“大人醒了,龙彦姐姐,该把药热上了。”
外头一道女声应了,甜缨这才回身道:“大人可出了汗?要更衣?”
孟嘉摆摆手,“腿疼,不换了。”转念一想,“你把我的衣裳也带来了?”
甜缨摇摇头,“穆大哥说什么也不必收拾,连大人的衣履用物都是齐全的。”
“……”孟嘉抬眼在房内打量一圈,面无表情地指指熏笼上的衣物,“我的?”
甜缨疑惑地点点头。
孟嘉立刻掀起被子起身,“换了!”
甜缨瞅了瞅大人身上松松垮垮的中衣,“大人……你这是……”
孟嘉微笑地看向她,“大人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言多必失?”
……
换过中衣,外头传来叩门声,甜缨应了一声,随即就有一个月白襦裙的女子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小茶盘,里头搁了一只玛瑙碗。女子端庄持重,端着茶盘向孟嘉一礼,碗里的药汁竟不曾晃一晃。
龙彦柔若团絮,出言如水,温声道:“大人,请服药。”
甜缨接过碗来,孟嘉对来人微一颔首:“有劳。”
龙彦垂首躬身,“不敢,奴乃公子府内侍女管事,大人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孟嘉皱着眉头把药一气灌尽,眉头蹙成了川字,龙彦忙将茶盘上的一只小碟端在近前,笑道:“请大人用果脯。”
里头是五六颗蜜渍梅子,孟嘉捡了一颗,“不错。”又向甜缨笑道,“尝尝。”
甜缨看了一眼龙彦,后者干脆把碟子递给了她,笑道:“不知道大人和姑娘的口味,若是喜欢,奴再多送些来。”
“不必。”孟嘉瞧了瞧龙彦面目姿态,笑道,“姑娘好俊人才,府上挑人是照容貌择选么?”
龙彦道:“大人说笑了,奴生母乃已故节度夫人贴身侍女,夫人去后,奴受命侍奉公子。”
“原来如此。”孟嘉笑笑,“你去吧。”
龙彦道:“可要为大人摆饭?”
“我头晕,不吃了。”孟嘉指指甜缨,“劳你带她同去吧。”
“这……”龙彦有些迟疑,“公子吩咐,大人身边不能无人照料,不若奴暂且服侍一二,另叫人带姑娘去吧。”
孟嘉想想,“也好。”对甜缨笑道,“快去吧,别饿坏了。”
甜缨去后,孟嘉叫龙彦坐了,随手拿起手边的诗经靠在引枕上翻看,只等着甜缨回来。
倒是龙彦似乎很是局促,没一会儿就来看看是否要剪灯芯,不像是惯常红袖添香的模样。
孟嘉看不下去了,在她第四次转到孟嘉身前来的时候,孟嘉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龙彦忙施礼道:“奴惊扰大人了。”
孟嘉一笑,“无妨,你不必如此紧张,素日在华少君面前如何行事,便照素日去行。”
龙彦忙道:“大人别误会,奴并非公子内帷之人,公子素日所在,是不由侍女沾染的。”
“……”
孟嘉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思考自己是否哪里显出了什么妒像……当然,关于这个问题,她确实小小地在心里转了一转。
但——
孟嘉咳了咳,“我知道了……请姑娘替我向你们家公子递句话,我想见他。”
龙彦立刻垂首道:“是,奴这就去。”
从她离去,就有人陆续进门摆膳,直到华纾进门,也不过半刻工夫。
隔着屏风可以见到华纾在桌上摆弄一阵,末了端着一只碗绕过屏风。那碗约莫是金丝玉质,与男子修长清透的手指两相映衬,就算里面装的是毒药,恐怕也有人会鬼迷心窍地咽下去。
孟嘉不由暗叹,华梁之还真是生了一副世所罕见的好皮骨。
华纾抿抿唇:“龙彦说你头晕?”
“还好,是我不思饮食随口一说。”孟嘉笑了笑,“坐吧。”
男子坐在床侧,搅了搅碗里的荔枝饮,递给她,“不思饮食是睡眠所致,先喝点热的暖一暖,待会儿进食,有益补养恢复——腿还疼吗?”
“啊……不疼,好多了……”
华纾低头,笑道:“好。”
孟嘉食指绕着自己一缕垂下的乌发,一时卡了壳。
他怎么有几分,几分……怎么说呢,有几分娇花欲谢之态。这副姿态和他素日差别太大,让孟嘉想说什么都不得不斟酌再三。
这一斟酌,便少不得静默片刻,顿时连落在两人面上的灯光都微妙起来。
华纾看了她一眼,笑道:“想见我,就是真的想见我,而非有话说?”
“是有几句话……”孟嘉把想说的内容在心里草草过了两遍,遂将手中的荔枝饮一饮而尽,笑道,“你大约不知道,其实我是个极任性的人。”
糟糕,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她任性这件事,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吧……更别提华纾对她的主要事迹基本是了如指掌。
果然,华纾点点头,笑道:“我知道,我喜欢你任性。”
……那你爱好还挺特殊的。
孟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八岁时,执意随三哥往明州理账,实则是小孩子在家里闷透了,觉得出门便处处都好。爹娘不答应,我偷偷在三哥的马车里蹲了一夜,不畏风不怕冷,因知道他出发时虽然一向备车,却总是骑马成行。不知道是他纵着,还是他太笨没想到,总之,我遂了心愿。”
“他中途察觉,也无可奈何,送我回去倒还不如跟着他稳当,因此他带着我去了明州。彼时正值清明,这日子自然是赶得不好,小儿家却也浑不在意,我听说城外谢逢山上有野梨花盛放,结的果子虽然不能入口,一山花朵倒是有许多人结伴去看新鲜,也称是一道奇景,我缠了三哥出门,他忙得很,不答应,我便更为任性地求了铺子老掌柜的小女儿带我一同去。那日有文人墨客于谢逢山上以文会友,去的人不少。不想山上花树纷纭,杂之野草繁盛,最易迷失,我看花看得厌烦,偶然在树丛林草间瞧见一只幼鹿,追着它跑了许久,等我反应过来时,四周已是重重碧草,顶上日头高照晒得草叶油润,我被埋在里头,才感到害怕二字,沿着来路返回,此时入目之景却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