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出城迎接这天,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原本迎接这位淮南少君的人选拟定的是定王世子重彻、礼部侍郎夏深,加上户部的蒋郎中和刑部的孟嘉。排场不可谓不足,绝对给够了淮南面子。
临到这一天,却突然来了条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魏博节度使的儿子也要在同一天进京。
说起来,魏博不及淮南富庶,却位置优越、经济雄厚、人口众多,不但有人还有矿,比淮南更宜割据。作为东北诸道首屈一指的藩镇,重要性不言而喻。
于是,魏博掐在同一天赶到,而且将消息递得这么巧,任谁都要怀疑是否有压制淮南和试探朝廷的用意。
于是,就要临时做出个抉择:第一,迎谁?第二,怎么迎?第三,谁去迎?
第一,当然都得去迎了!
第二,既入京城一视同仁,俩人的迎接规格必须相去不远。
第三,原先的人分为两拨,不够的临时抓人加上。
按照定王的意思抓齐了人,定王又指派了一个儿子,顺带着把来宫里转悠的甘春捞上了。
定王世子重彻、碧波郡主甘春带人迎魏博少君。定王四子重颇、礼部侍郎夏深带人迎淮南少君。
孟嘉走的就是魏博这一路。
因比往日不同,甘春并未骑马,改为乘车前往。托甘春的福,孟嘉也不必受冻,径自被招到了车上与甘春一道闲话。
巳时将过,还没有魏博少君的半个影子。
甘春忍不住道:“这什么狗屁魏博!还没进恒安就摆他的臭架子,把我们晾在这儿干等着!”
孟嘉道:“许是什么事耽搁了,等等无妨。”
劝是这样劝,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魏博就是仗着自己的重镇身份在摆架子。虽然来着都是砧上鱼肉,可肉跟肉之间总是也有贵贱之别的。
终于,掐在午时中刻那个点儿上,遥遥地见一队人马行来,金辔银鞍和烈烈旌旗间,簇拥出一辆华车。等到了跟前,车上下了一位黑衣金冠的年轻男子,高大威武,面容白皙,倒也算得俊朗。
赵缁下得车来,缓步向城前候立的重彻而去,嘴里说道:“有劳世子久候,原本是算好的时辰,巳时中刻必然可到。偏是我昨夜里贪杯,想着喝两杯解解一路的疲乏,好有精神面见陛下。听说店家的家酿是当地一绝,多喝了两杯,没想到酒劲儿太大,一下子醉倒了过去,身边的人只道午时来到不迟,竟不曾早早唤我起身。请世子恕罪。”
这个借口,真是……敷衍都不认真敷衍。
重彻想是也是等得久了,却又不好发作,口气里便有些不耐烦,皮笑肉不笑道:“赵兄,你客气了,你从魏博远道而来辛苦,是该多饮几杯解解乏,今夜父王在仪鸾殿为你设宴接风,你可不要藏量才是啊。”
赵缁哈哈笑了两声,与重彻携手入城,连道:“自然!自然!”
入城时便不能和出城时一般随意,似孟嘉这些官员,只能步从。鉴于赵缁并非代表魏博入京办公,因此定王额外加恩,另择京中黄金地段赐了宅院给他,淮南那边也是一样。京中贵重地方不过就那么多,因此,不知道拐过哪个路口,孟嘉忽而觉得某个身着绯色官服的矮胖背影有点儿熟悉,想想似乎是工部的某位大人,早上该是和夏深一道去的。思及此,随便向无数个后脑勺里面瞟了一眼,竟一眼就瞅见了人堆儿里的夏深。
他正拱手和人作别,看样子,差事已经办完了。
孟嘉忽而就有点儿羡慕他。
瞧瞧!人家淮南的少君多体贴人意!
孟嘉怕冷,此刻已经十指冰凉。又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到了一座朱门大宅。赵缁和重彻客套着下车登阶,携手入宅院喝茶叙话,甘春和孟嘉少不得也要跟着进去。
落座之后赵缁和重彻的关系似乎经过一路攀谈已经拉近不少,重彻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两人甚至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
孟嘉心道:“得了!看来这要么是个跟代罗似的人精,要么就是个草包。”
她和甘春只管低头喝茶抬头微笑,跟两个吉祥物一样默默祈祷着这趟差赶紧完事儿。
但是,你不想找事儿,事儿就偏偏要来找你。
赵缁和重彻刚刚聊过京里哪楼的姑娘最有姿色,转头就来了一句:“……那些不过是些寻常的庸脂俗粉,朱门绣户的贵女又少了些寻常女子可爱的天真娇憨。今天我一见郡主,却才知道如郡主一般的英姿美貌,才可称得上女子里的翘楚。”
甘春一听就炸了,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哪里,怎比得上赵少君英武过人,只不过我见识少,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形容一番,赵少君的话提醒了我——听说浣月楼里的男子也是百媚千娇万里挑一,我却没有亲眼见过。改天一定要亲自去看一看,想必就连他们的姿色也及不上少君十中之一。”
重彻怒喝:“甘春!”
赵缁面色不虞,却仍旧拉着重彻劝道:“都是在下不是,本是赞美之心,没想到不慎失言惹怒了郡主,布川兄且请息怒。”
甘春看向重彻:“听见了吗?”
重彻指着外面:“你给我滚!等我告诉父王再跟你算账!”
甘春起身拂袖,冷哼一声,“本郡主等着!”说罢,干脆愤愤离去了。
甘春一走,孟嘉更痛苦了。
幸运的是,甘春竟然十分够义气地没有忘记了她,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报,“郡主有要事传孟大人询问。”
重彻斜了一眼孟嘉,喝道:“没瞧见各位大人都有公务在身吗?叫她等着!”
“哦,这位大人……”赵缁似乎是这才注意到孟嘉,向重彻问道,“这就是贤兄说过的那一个被长公主提拔的女官?”
孟嘉不紧不慢道:“少君,在下为官,非为,女官。前朝后宫有别,少君莫要误会。”
赵缁挑眉:“你非女子?该自称一句‘妾身’才是。”
孟嘉道:“人伦首君臣,后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无分男女,在下为臣,行君命,非私与人交,何用‘妾身’?”
“好一副伶牙俐齿。”赵缁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口中像在慢慢咬碎猎物的骨头,“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一道泠泠的男声自门外传来:“你那积了灰的眼睛,是应该刮一刮。”
众人齐齐一惊,向外看去,见一个神仙模样的男子虎步而来,水蓝衣袍外裹着银狐裘,忽而入内,满堂生辉。
孟嘉看清来人的眉眼,愣坐在了原处。
来人挑了一挑眉,不紧不慢道:“赵缁,这几年不见,以为你有些进益,没想到啊,亲弟弟都要骑到你脖子上去了,你还是不堪大用,沦落到在这里为难起女人来了。”
赵缁咬牙切齿:“华纾,你说话给老子客气点儿!”
“老子还不够客气吗?”华纾若有似无地一笑,“没把你家后院那点儿事儿一起数出来就是给你留着脸了。”
重彻听见“华纾”二字时,心下已经明白。如今二人眼看要吵起来,他不能不出来调停:“原来是华大人的公子,久仰大名。今日二位远道而来,一路风尘辛苦,你为何不在府中休憩,可是缺少什么?要是缺了什么,贤弟尽管直说!想必这时候你们都累了,各自休整精神,有什么话晚间宴时再叙如何?”
华纾瞥了眼看就要暴怒的赵缁一眼,对重彻道:“既然世子这么说了,这个面子当然要给。”
“方才在外得遇郡主,看她气得可怜,我问清缘由,她又说还有同伴在内。就想着帮了这个忙,顺便问候一番旧友。如今既然问候完了,人我就带走了。”华纾说着,对孟嘉笑道,“大人,郡主在外头等着呢,走吧。”
重彻忙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郡主等着,还不快去!”
孟嘉站起来,直着身子拱了拱手,漠然道:“下官告退。”
说罢,竟自出门去了。
走出大门,外头并没有甘春的身影。后面的人竟然跟得很快,她略站了一站,泠泠含笑的清雅男声追上了她:“孟大人不必慌忙,郡主已经被我请到府里暂歇,请跟我走吧。”
孟嘉狐疑地看向他:“你?”
华纾不远不近地站在她面前,声音也是不高不低,微微颔首,“大人不相信我吗?”
孟嘉冷笑一声:“华少君说笑了,我怎么敢不信任您的话呢?”
华纾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你是想跟我走,还是想我当着他们的面抱你走?”
孟嘉微微一笑:“威胁我?”
华纾微微地偏了一下头,俊美的五官现出一种纯洁的恶劣:“算吗?”
孟嘉向他搭了一躬,做了个“请”的动作。心里暗暗磨牙,愤愤想道:没人的时候我再跟你算账。
华纾令备了一乘软轿,满意地、客客气气地把人请进了府内。
华纾府上的布置和赵缁府上很是不同。赵缁府上华美工致,却少匠心。而华纾府上视野开阔、楼阁雅致,兼有松柏柳木,如今是冬季,还未见花簇,若至春夏,必然是处神仙所在。
“喜欢这院子么?”华纾在一旁笑问,“此处仿的是江南韵致,建筑却取北国之风。说起来,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是靠运气才捞得一个现成,我带你逛逛?”
孟嘉道:“不敢,还是不要让甘将军久等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