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婆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出声,“……你想怎么样?”
孟嘉笑道:“什么是刑讯,你不知道?”
她对姜黄抬了抬手,姜黄扬臂一鞭,甩在刑架横木上,鞭过处露出嫩黄一道痕迹,迸出的木屑溅落在莫婆子手背上,似乎是滚烫的火星子,刺得她大叫一声,抖个不停。
莫婆子心跳如鼓,想着倪婆子年纪大了未必禁打,所以这些原本该两人受的刑具说不定都要落到她身上了。凭什么她扛这等油煎血滚的苦楚,却叫倪婆子享清福?!
左右她又没杀人,不过说说所见罢了——“大人,你才说过的……免罪的话可是真的?”
还真有猫腻啊……
孟嘉抬眼看她,漠然道:“真的。”
“大……大人,我、我没杀人……不过……于家媳妇死前的确有些不大一样……”
孟嘉坐在案后,掭了掭笔,“说。”
放回了莫婆子,孟嘉心情大好。姜黄一进刑房,就看见她翘着唇角一遍遍地看莫婆子的画押供词。
姜黄:“……没出息。”
孟嘉抬眼看她,眼睛仍有一点儿微弯的弧度,不满道:“说谁呢?”
姜黄简直没眼看,凉凉道:“唬住了一个乡下婆子,有什么得意的?”
孟嘉“嘁”了一声,喜滋滋地卷起干了的供词,利落一挥手,“走!”
姜黄跟上她,追着问:“倪婆子那边怎么办?”
“明天再办!”
从莫婆子被官府捆走,倪婆子心里毛得厉害。她儿子给她挑水过来,说有两个人在他家墙根儿上转悠,她害怕是官府已经疑心上她,索性大门一关出都不出去了,避避嫌疑。
孰料两天了,官府的人也没找上门来——是问着莫婆子呢吧?莫婆子这人一向爱吃爱占见亏就躲,不晓得……
咚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拿着水瓢在锅前发呆的倪婆子,她慌忙叫道:“来了来了!谁呀?”
一开门,却见是两位姑娘,后面的那个她认得,是那个凶巴巴冷冰冰的跟在女大人身后的,前头这位笑盈盈的碧裙白披风的姑娘却是——那位大人!
倪婆子慌忙跪拜,“老妇眼拙,一时竟没认出大人,请您恕罪!”
孟嘉俯身去扶她,温声道:“今日未着官服,我只是个寻常的小辈,怎么受得了老人家如此大礼,快起来。”
倪氏惶恐连道“不敢”,遂起身把孟嘉两人让了进去。
倪婆子家里的条件显然比于家差得太多了,但也算整齐。孟嘉在正堂落座,搓了搓手,倪婆子已经端上了一碗红糖水,还道:“乡下人家,没什么好东西,请您将就着喝碗甜水吧。”
孟嘉笑道:“我倒不渴,暖暖手也是好的,请坐吧。”
倪婆子答应着坐下。
孟嘉道:“老人家,您怎么自己过日子?家中儿女呢?”
倪婆子叹了口气,道:“原本是和儿女一起住的,后来添了小孙子,家里地方不够,就拿出钱来给我儿另置了一处地方,十年前我小女儿也出嫁了,就只剩我一个孤老婆子了。时常儿媳也来送些糕饼点心,我儿也来帮忙挑挑水干些重活儿……”絮叨了一会儿,才尴尬地笑了一下,“瞧我!说起来就没个完了!”
孟嘉叹道:“怜子之情,莫不如此!方才见您提起女儿时,倒比儿子还多几分牵念。”
倪婆子道:“正是,我们妇道人家,从嫁出去就是开始苦熬的时候,谁晓得在人家手上吃什么苦?都往肚里咽罢了。幸好我这亲家还算好相与,断不是无故磋磨媳妇的人家,还叫我稍稍放心些。”
孟嘉话锋一转,接道:“老人家,您的女儿固然是幸运,却另有不幸之人,许连命都葬在了人家手里!”
倪婆子一慌,立刻知道了孟嘉的用意,“送命么……倒也没有人敢这么干,杀人是大罪过,要被砍头的!这样的事情我是没有听说过。”
孟嘉语势骤厉,“倪氏,莫氏什么都招了,你还不从实讲来!”
倪婆子慌忙跪下,“老妇……老妇……”
莫婆子真说了么?她说了怎么孟嘉还来问话,莫非是诈她?
孟嘉冷笑一声:“你不要觉得我没有胆子把你也抓进去!莫婆子已经招认,死者分明唇溢黑血,胎儿胞衣发乌,乃是中毒之象!她受了冒氏一百二十两封口银子,你拿了多少?!”
倪婆子涕泪交下,面色涨红,见事已败露,半晌伏地泣道:“大人明鉴,老妇分文未取。”
孟嘉挑挑眉:“这倒奇怪了,难道你与冒氏情谊甚笃,关系好到连杀人大罪都愿意帮她家里瞒下?”
“回大人。”倪婆子犹豫道,“老妇与她只是寻常邻里,自从于家大媳妇嫁了过来,倒是时常来找我说几句闲话。”
孟嘉疑惑道:“这样说来,你和庄妙儿的关系好像比和于家还亲近些,为什么也要帮于家隐瞒?难道庄妙儿被毒杀,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吗?”
倪婆子垂首道:“大人,我一个老婆子的话哪儿有那么大分量,莫婆子拿了冒氏的银子,若她们反告我一个串通庄家诬陷她们的罪名,到那时如何收场?再则于家颇有财势,他家二儿子在乡里素有凶名,若因为我说错了话,不论于家大房出事与否,我一人生死是小事,可叫我儿一家怎生在乡中营生?因有这些顾虑,故而不敢多言。还有一句,也是有些可怜寄养在二房那里的小丫头,没了亲娘已是可怜,要是于家婆子或是老大再因为她娘出了什么事,不知这孩子以后要受老二什么苛待。”
孟嘉缓了神色,“也罢,起来吧。如今只有我们三人在场,你只要从实讲来,证一证莫婆子言辞可有虚漏,本官只当全是她所招认,绝不会把火烧到你身上。”
倪婆子磕头道:“是。”
莫婆子还算老实,并没说假话,且竟算得详实。两人的话另变一套,内容也差不多,只有一段话,倪婆子说就连莫婆子也不知道。
“当时她去厨房看热水煮器具,我在房里给大媳妇擦汗,她已是痛得要咬碎了牙,眼泪止不住掉,攥着我的手,说了一句‘阿婆,我是生过两个的,心里知道……恐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以后你家妇人怀胎,千万莫信罗半仙的鬼话!若见了旁人,也提醒提醒吧……’她的汗流得比泪还快,我只顾着安慰她,倒也没有细想。到她口吐黑血气若游丝的时候,这番话却忽然在我耳朵边儿上响起来,一直在心里打绕,自从她去了,就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在我心里蹦,一个也不敢忘。”
“罗半仙?”孟嘉疑惑道,“就是那个说庄妙儿两个女儿皆和父亲犯冲那个罗半仙?”
倪婆子点点头:“就是他。”
“此人什么来历?”
“他是个外地人,大概是五年前来本地的,赁了一处房子,供着几幅神像,替人看事合八字。”
“他常施用些什么手段?”
“抽签算命、看相、摸骨……他都会些,跳神也会。听说早年在外头拜师父学了几手医道,也卖卖神药。有时候很灵,有时候不灵。大家都说,不灵的多是价钱出得低了。都是庄户人家,哪儿有那么多银子往外送?时候长了,一般人也就索性不去看了。噢……倒是于家大房生第一个小丫头的时候,里头刚降下孩子来,外头他就摇着铃铛过来了。冒婆子也是听他的话,没几个月就把孩子过出去了。”
孟嘉抓住了重点,追问:“你是说,是冒氏做主把孩子过继的?”
倪婆子点点头,“他们家两个儿子都还孝顺听话,这么大的事是不敢自作主张的。”
孟嘉略一思索,“可知道罗半仙是什么说法?”
“村里人都说,是因为他们家祖上有亏,到这一代,长房头生是个儿子便好,要是个女儿,恐怕会招来不好的东西,不仅会压住了这一辈的运势,还会绝了他们家的后。所以才一连过继出了两个,恐怕是等着儿子降生下来。”
孟嘉转念一想,又道:“我曾听闻,四五月之际,冒氏就已经请人把准了庄妙儿这一胎是个男胎?”
倪婆子惋惜道:“是有这事!当时还请了不止一个先生,总得有三四个人都说是个男胎!生下来也确实不错,只可惜……唉!他娘没跟着他享上半点儿安稳福分,倒是为他生把小命断送了……”
既然如此,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也就完了,怎么又跟罗半仙扯上了关系呢?
个中缘由,恐怕只有于家最清楚。
孟嘉辞别了倪婆子,和姜黄坐车归去。
姜黄问她:“如今为何莫氏和倪氏都已招认,为何还不把于家人抓起来审问?”
孟嘉眨眨眼,道:“我们刚见过倪婆子,转脸就把于家人抓起来,岂不是平白给她招祸?失信于人可不是一样好品行。”
姜黄冷哼一声,没说话。
孟嘉搓搓手,在唇边哈了两口气,接着笑道:“方才说的算是其一,其二么……只有人证却没有物证,究竟没有搞清楚庄妙儿的真正死因,如何审问定罪呢?”
姜黄诧异道:“把于家人抓起来拷打一番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嘉咬着下唇,故弄玄虚地瞧她两眼,末了一笑,“姜黄姑娘,有时候我们也可以……不用那么暴力。”
当天下午,优县官府就贴出了榜文,鹿鸣村一案有重大进展,两天后于县衙前公开检验死者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