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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相见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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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再三请他坐下,带了一点鼻音,慢慢道:“晚辈风寒未愈,有什么失仪之处,要请齐大人多包涵。”

齐远揣着袖子,往门外修剪花枝的甜缨处瞥了一眼,“自然,自然。”

孟嘉笑道:“您放心,齐大人拿了多少,自然是您的交情和本事,晚辈不该染指分毫。留您多坐一会儿,不过是体贴您的辛苦,另有一笔生意送上。”

齐远讶然:“生意?”

孟嘉点点头:“病中郁郁,想请大人写几个本子,聊解无趣。”

齐远往后一靠,松了口气,“好说,大人是爱风月情浓还是恨海情天?花好月圆还是鸳鸯离散?京中茶楼的好先生多的是,休说几个本子,要一车也有!”

孟嘉摇摇头:“那些都太俗,非我所求。”

齐远挑起一边眉毛,“那孟大人是想要?”

孟嘉似笑非笑:“我依稀记得,云祥街万顺茶楼上,大人曾经说过,只要是金银足够,将诸位大人的秘闻编辑在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

……

送走了齐远,甜缨顺便从药罐子里把药倒出来,先到了正堂,孟嘉不在。端着小茶盘找了一圈,原来是回房去了。

甜缨把小茶盘放在案上,端起药碗吹了吹,举在孟嘉面前,脆生生道:“大人,吃药了。”

孟嘉叹了口气,端起碗来闻了闻,病就好像已经好了一半儿了。

她嘟囔着:“这么难闻,哪个大夫开的……”

甜缨笑盈盈道:“显得街的周大夫,他的医术在附近一带都有名的。大人今儿喝了药,发一夜汗,明天必定就好了。”

孟嘉将信将疑地瞄她一眼,喝了一口,想吐。

勉强喝了半碗,把碗往桌子上一撂,端起清水灌了两杯,摆摆手,“行了,就这样吧。”

甜缨迟疑道:“大人,这——”

孟嘉往床上一滚,拉过被子盖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没多久,就听见甜缨叹了一口气,把门打开又阖上了。孟嘉放了心,心内想着下次换个郎中或许好些,渐渐地萌了睡意。

昏昏沉沉间,她既觉得郁气难舒直想发抖,又觉得极热,锦被、寝衣和身子皆是汗津津黏糊糊,忍不住伸手把被子拉了一拉。

还热,再一伸手,那被子已经却又回到了下颌处。

她皱皱眉,把被子又扯下去。

这一次她感觉到了,的确是有人在给她盖被子。她此刻与一只脆弱的琉璃娃娃无异,实在是被病痛和药力折磨得睁不开眼,只能低声哼哼道:“好甜缨,再盖就热死我了……”

这周大夫的药还真有劲儿,孟嘉舔了舔唇,不多时又觉得唇上像被打了一层蜡,整个人都快要被蒸干了似的。

从前伤风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难捱——

服的药不似今日古怪难喝,屋子比这里暖,整夜都有几个人在房里陪侍,偶尔重了,连二姐都要来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

不……不能这么想,上京是她自愿的,病了痛了就得认。老想以前,有什么意思呢?

眼下,还是顾好眼下罢了。

甜缨十分贴心,晓得她不醒,拿指头蘸水给她擦在唇上了。她的手指有些发凉,近日天气已经凉了,想必在这个时候是不大容易起来的,却还惦念着她,这份心意不能不领。

既然她说要发汗才能好,那就发吧。

实在是潮热,孟嘉睡不着也不想醒,胸中郁闷肝火旺盛,又不好对一个关心自己的小姑娘随意发泄,遂道:“热的我烦,甜缨,你会不会唱曲,给我唱一支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方轻轻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男的??!!!

纵使那声音轻柔若绒羽,却响在她耳畔不远,她绝不会听错。

孟嘉将眼皮费力地掀开,先看见了一对幽若曜石的双凤眼。

孟嘉第一眼见他时,就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很,可她也分不清是真的在哪里见过,还是梦里见过。若说起来,难道是在前世见过——莫非果真有什么宿世缘分一说。

他再美,这双眼睛也是最抢眼的。

华纾浅浅地勾了一勾唇角,“怎么不说话了?”

孟嘉磕磕巴巴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华纾把手里的水盏搁在床边的矮几上,“终日思君,常自魂牵梦绕,想必卿卿亦如是,才邀我入梦来了。”

孟嘉:“……”

比她还能胡扯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华纾的手搭在她手上,被她两指将块手背皮肉一拧,她浅浅笑道:“疼不疼?”

华纾瞧着她愣了一下,忽然发笑:“疼,好疼……”

“这就是了。”孟嘉一本正经道,“梦里是不会疼的。”

华纾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一块红印,又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毛,忍不住问道:“你今天吃的是药还是酒?”

孟嘉哼了哼,双眼一闭不说话。

华纾摸摸她的脸,声音低了些:“怎么瘦了这么多?不好好吃饭吗?”

平素并没有人说她瘦了。

孟嘉估摸着,许是一病憔悴,看着不精神,才令人显得可怜纤弱了。她却又不想承认自己病弱,只道:“京中近日时兴纤瘦养神气之风,各位大人缩食以求而不得,若瘦得一二分,实在是令人佩服且可喜可贺之事,看来我是因祸得福了。”

华纾探身摸了摸她额头,“不烧啊,怎么病得说起胡话来了……”

孟嘉有气无力地抬手一拨拉,“男女授受不亲!”

华纾忽然将她手一攥,低下头来,静静地注视着她。

孟嘉半睁着眼睛,突然愣住了。

一滴水从他的眼睛里滴下,正正好好落在她的脸颊上,看上去倒像是她在哭。

她热气未解,苍白着脸笑了笑,“你怎么了……”

然后,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华纾是很邪气的一个人,她从没见他哭过,就连很难过的表情也没有,寻常人要气死恨死的情状下,他最多只是淡淡地,不怒不嗔。如果说别人是山雨来前的满楼风,他就是跳珠翻墨后的如天水。

而今,他哭了,倒叫她这快病糊涂的脑子更加转不过弯儿来。

他为什么哭了?是受了什么天大地大的委屈?

那是很难想象的——他貌似向来只有委屈别人的份儿,何曾受过别人的委屈?

孟嘉费劲儿地想着,不知道多久脑子里才钻出一个合适念头来:他似乎说过,家中父亲严厉,莫非为了什么和父亲闹翻,思前想后又觉得不被理解……

正当孟嘉在父子情深而言浅的猜测上越跑越偏的时候,华纾却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水花,柔声道:“我替你哭一哭,你不要难过了,好么?”

她原是不难过的,只这一句话,莫名的委屈却从四面八方的犄角旮旯里向她窜了过来,她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鼻子发酸发痛,眼泪已经翻涌倾泻,顺着眼角滑进柔软的枕间。

华纾脱去外袍,一只手臂轻轻地绕过她后颈,把她拢在怀里,低低道:“难过了也不知道哭,好笨……”

孟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动作也不想做,连自己的眼泪垂在颈肩还是环绕自己的那只手上,她也不想去管了。

现在是无边的黑夜,其实黑夜比起光明来也有妙处。比如,它允许人懦弱。

而等到红日初升,第一缕金光照耀大地时,人便多多少少隐去了自己。

梆子响过三声,孟嘉才缓缓道:“你怎么来了?大晚上在外面晃,嫌自己命长?”

华纾低头往怀里一看,又替她掖了掖并没有松动的被角,笑道:“我要是死了,可叫你靠着谁哭去呢?”

孟嘉脸一红,咳了两声,伸手想把他推开。

华纾将她拢得紧了一些,哄孩子似的道:“别闹,仔细夜凉侵体,病该不容易好了。”

孟嘉:“……”

你说这话要脸吗?她睡得好好的谁硬把她扯起来的?

似乎是猜中了她在想什么,华纾笑道:“我不比床板舒服?”

孟嘉凉凉一笑,“我铺的是湖锦盖的是越绫,你说呢?”

“天下罗锦,再珍贵也称不得独一无二。”华纾笑道,“我就不同了,这天下任是横挑竖选,谁也拣不出第二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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