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的身影缓缓而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宫墙尽头…….
我轻声叹息,回头看胤祥,他的视线仍锁在远处,眼中含着隐隐的不安,不像方才与大阿哥说话时那样轻松随意。
他攥着我的胳膊,打量着我的伤口,气氛一下子变得寂静且尴尬。我有些尴尬,动了动,挣脱了,他忙回过神来。
“这个时辰,十三爷是要去哪?”我扯开一个话题,与他交谈。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他毫不避讳,“听说前些日子,四哥把你送到毓庆宫了,所以我想来看看你。晴栀,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吧……”
“是,可是你府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嗯?”胤祥一怔,正色看我,“你此次入宫,吃了不少苦头吧?”他看着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红肿的脸颊,苦涩一笑,“我曾有预感,就像我府上那个乔姐一样……”续而,他问道,“四哥也曾松口,允许你离府成家,你为何……”
我不能告诉他的真实所求,只说:“奴婢受贝勒爷恩典,必当回报……”
胤禛,我欠你一条命,此次进宫,算作报答吧。
“才进宫几日,这就变得圆滑起来,再不是那个冒冒失失、被我撞倒的鲁莽丫头啦!”他听后笑着评论,“看来宫里真是磨炼心性的地方。”
我缄默不言,他止住了笑容,打量着我嘴角边的血,带着三分同情、七分安慰,对我说:“晴栀,你受苦了。你为四哥做的一切,我也知道了。你放心,四哥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他面上冷淡,待人严苛,心里却明镜高悬,谁忠谁奸,谁待他好,他都明白。你且安心待在宫里,必有拨云见日,云散月明的一天。”
说罢,他扔给我一瓶金创药,转身离去。
拨云见日终有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是指什么?是指胤禛登上皇位后论功行赏吗?胤祥,九子夺嫡之争,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只有你真心待他,只有你是他要衷心守护的,除了你,其余人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我若非一心要回家,又怎么傻到跟着你们去趟这浑水?
我望着胤祥的背影,苦笑几声,继续赶路。
当我走进毓庆宫里外院间的回廊,就听见里头一声凌厉地质问:“月珍,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们今晚是谁当值。”
我方才想起,今日轮到我倒太子爷的书房门口当值。
“回姑姑,是舒穆禄.晴栀。今晚应该她和我一起当值。”月珍答道。
“晴栀?她人呢?”
“这个?”月珍摇摇头,“奴婢不知。”
天哪!是周楠!不好,方才被大阿哥缠着,又跟十三阿哥说了一会儿话,竟然把当差的时辰耽搁了!我大惊失色,连忙跑进去。
房间门口立了一排丫头,周楠站在当中,面带怒色。
“周楠姑姑,奴婢在这儿!”我小跑到她身边,垂首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周楠冷声质问我。
“是……”我低着头,双手双手摩挲着裤腿,对于时刻概念,我真不如现代明晰。
“本该酉时五刻就该上值了,现在呢?都戌时了!”
我感受到了她的怒火,隐隐猜测出她下一句要说的话,于是,抢在她前面道:“奴婢本该在酉时五刻上值,今日皆因奴婢自己糊涂,误了时辰,不敢多言,请姑姑责罚。”
我说完便低头缄口,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不见任何人的表情,只听得周围一片沉默,没人言语。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周楠姑姑开口,声音柔和了不少:“逾时未至,照规矩该杖责二十,但是,谅你是初犯,认错态度端正,就饶了你这一次,你跪到后院去思过吧。”顿了顿,她接着道,“不到两个时辰,不准起来!”
什么?两个时辰?那不就是四个小时?我在现代可从没有这样跪过。
我微愣了一会,心想,那么被杖责或许真的一命呜呼!或许,罚跪还不会这般严重,周楠姑姑是在帮我。
如是想着,我点了点头:“谢姑姑开恩,奴婢领罚。”
看昨天她处罚紫娟的架势,我以为她也是揣摩着含章阁的风气欺负紫娟的人。本以为我撞到她手里,也少不了一顿斥责,却没想她会放我一马,她点点头,看到我还红肿着的脸颊,脸上闪过一丝不忍,旋即,又硬起了心肠,拂袖离去。
众人依次散去,我的耳边还响起了她们的议论声。
“哼!我说什么来着?我昨日说‘留意着当差的时辰,再不去上值,那墙根儿底下明儿就跪的就是你!’,我说什么来着?”这是月珍的声音,语气里透露着她的得意洋洋,“被我说中了吧!”
我猛地响起了她昨天说的那句话,真是一语成谶了!哼!乌鸦嘴!
淑兰也符合道:“是呀,谁叫她要装老好人,整个宫里,就她心善!”
“她脸上还有伤,怕是被谁打了吧?”
“谁知道她得罪了谁呢?也许是主子打的,也许……左右,与咱们无关……”
我撑着地板,狼狈地站起身,方才大阿哥打得太用力了,我几乎连骨头都散架了。人群渐渐散去,议论的声音也逐渐变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后院罚跪。
头半个时辰,我还能趁着院子里无人走动,稍微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偷偷懒。可过了戌时,太阳落山,人也多起来,也许是用膳、也许是洗漱,不断有端着盆、碟、器皿的宫女成群结对的走过。她们极有规矩,脚步轻稳,姿态优雅,到我面前自动绕开,也不惊讶议论,但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好奇心总是有的,我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们注视我的目光。
我上学时就是乖孩子,极少被当众体罚,也没有过站在教室外面受人家指指点点的经历。如今当众罚跪。地上的砖石坚硬无比,身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人来来往往,或驻足观看,或轻声议论。这于我而言,绝对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不知道跪了多久,还未来得及吃晚饭的我,腹中愈发饥饿。我的、本就被擦伤的膝盖,更是又麻又疼。夏日傍晚,地面还是有些余热,汗水在我脸颊上流淌,几缕碎发不听话地散落在额前,更显得我狼狈憔悴。霎时,我心里委屈至极,一个现代人,从小接受着平等自由的教育,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楚?
想到这里,我愈发想要回家。这里的人或好奇、或幸灾乐祸,但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我的。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闺蜜……
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之中打转。我身体疼痛,心里屈辱,终于忍不住地落下泪水。
刹那间,眼前走来走去的鞋子开始模糊,蓝色、灰色,绿色,一阵混乱……最后变成粉色。嗯?粉色?我抹了抹眼泪,仔细瞧着,的确是粉色的花盆底。不!这不可能!我第一天进入毓庆宫,就挺周楠姑姑说过,宫女可不能穿艳色的衣裳,穿绣花的鞋子,更何况,宫女穿平底鞋,不可能是花盆底。这一定是我眼花了!
我晃晃头,却发现粉色花盆底还在眼前,仔细瞧瞧上面还用银色丝线绣了精美的花。莫非……她不是……
我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和花盆底同色系的粉旗装,上面还绣着兰花。再往上看,手上戴着白玉手镯;颈上戴着玛瑙链子;头上斜簪一支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我斗胆向上望去,最后,我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穿着这些精致配饰的漂亮女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只是略施脂粉,便将一张年轻含笑的脸衬得精致娴静。再往她身旁看去,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牵着她的手,脸上全是天真稚嫩。
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看着我,轻启朱唇,笑意更深,而后,将一方白色绢帕递到我手上:“擦擦吧,脸都哭花了。”
我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痕。
“额娘,这个姐姐是挨打了吗?怎么这么惨?”小女孩见到我脸上的伤痕,害怕得躲在了母亲身后。
“你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罚跪?”她开口询问我,声音柔和。
“今夜本该是奴婢当值,奴婢逾时未至,才在这里受罚。”我清了清嗓子,将今晚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那你脸上?”她端详着我被打得青紫的嘴角,疑惑地问我,“宫女都是八旗出身,即便是犯错挨打,也是不许打脸的,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能直说这是大阿哥打的,也不能把十三阿哥救我的事情说与她听,在古代,女子名节极其重要,万一我直说被大阿哥□□未遂,我名节不保,万一牵扯出其他事情,我更说不清,于是换了一种说法,“这是……我不小心撞的……”
旁边那个小女孩疑惑道:“哪有人撞倒会把脸撞成这样的!”
那女人沉默片刻,伸手把我扶起来,可是我跪的太久,膝盖都跪麻了,颤颤巍巍,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来。
“你还能走吗?”她问我。
“嗯。”我点点头,看她的架势,如果我不能走,她会把我送回去,可是我跟她不熟,也不想麻烦她。
“好吧,那你先回去歇着吧。身上的伤,记得上药。”她点点头,温柔地嘱咐我。
“呃……”我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刹住步子,“周楠姑姑罚我跪两个时辰,我还没有跪满!”
她只是轻笑一声:“我都准你走了,周楠还会为难你吗?”
我敲了敲脑门,果然是跪久了,人都不清醒了吗?她这一身穿金戴银的打扮,不是主子还能是谁?于是低下头,对她十分恭敬道:“不知是哪位主子,还请明白示下。奴婢初来毓庆宫,规矩不太熟,人也不太认得。更何况,我拿了您的帕子,还打算日后洗干净了,当面还您,也算是感谢您的的恩典。”
她顿住,旋即,脸上带着一抹笑容:“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区区姓名而已,你若问,那我便告诉你,我叫:瓜尔佳.睿妍。”
睿妍……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是从包城的口里。
第二次,是她亲口告诉我。
她说完一笑,朝院门去了。没想到她是瓜尔佳氏……
瓜尔佳……睿妍!
太子妃瓜尔佳氏!胤礽的发妻!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拿着她给的一方白色帕子,愣住原地擦脸。忽的,嗅到一股帕子上的清香,淡淡的牡丹花香,正如她的主人一样,清淡,却沁人心脾。睿妍,果然是个温柔高贵的女人。
得了太子妃的恩典,我再无顾虑,拖着我受伤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回了住处。紫娟披了一件衣服,见我回来,迎了上来。
“回来了?我之前听月珍她们说你受罚了,想来你还没来得及用晚膳吧?”说罢,指了指碗中一个菜包和一个糖饼。
我忽然眼前一亮,拿着菜包吃了起来,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
真好,昨天我给她一个菜包,今天她给我一个菜包。果然,不经意间付出的善意,还是会收回来的。
“真是投桃报李呀,我昨天一个菜包,今天不仅还回来了,还赚了一个糖饼!”
她也笑:“若不是为我请大夫忙活半天,你还耽搁不了上值,也不用受罚了。”
而后,我在房里和紫娟聊天,紫娟说今天有医师来巡诊了,给她开了点儿药。我点点头,笑着说:“那就好。”
于是,两个受伤的人开始相互照顾,她给我打了热水,给我厚敷受伤的膝盖。此时,我拿出十三阿哥给我的金疮药,擦拭身上的伤口。她顶着我受伤的地方欲言又止,我怕她多问,只是慢慢地吃着菜包和糖饼。
她看出了我不愿意说这件事,便闭口不问。
“这月色真美。”我看着窗外柔美的月光,如是感慨着。
她便也抬头随我一起看月亮:“是啊,我上次见到这样宁静柔和的月亮,还是我没进宫前。进了宫,无暇顾及,也没有心情。”续而,她叹,“在自家庭院里,家人会捧着我、护着我,当你是小姐。可是,进了宫,咱们都是任人差遣的奴才,没人关心我们的伤痛病情。”
我点点头,想起方才太子妃说“宫女都是八旗出身”,想来,她没进宫前也是某户人家的小姐。
“可是这有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庶出女儿,家里的荣耀没有享受到,却还要进宫吃苦,若我不是什么八旗出身的小姐,也免了这诸多苦楚。”
她幽幽叹息,我凝视着她,原来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月珍、淑兰她们要与我过不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