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场回来后,我养了很久的腿伤,迎来了暂时的风平浪静。在王府里。
这一年,在清朝的生活,过得惊心动魄。我被裹挟着,在大风大浪里渡过了康熙四十五年。
康熙四十六年正月,我随着王府里的丫鬟一起过春节。我很少和贝勒府上的妻妾交往,也极少露脸。偶尔只是听到,贝勒爷在哪一晚跟福晋守岁、贝勒爷又在哪个侧福晋的房里、贝勒爷找了小世子……
眼下除了胤禛叮嘱我的一件大事,就再没了别的事情值得我挂心的了!
又是一年灯会,我在梳妆台前装扮着自己。那是一件水蓝色的长衫,内里镶了白狐毛,上头还绣了几朵粉白粉白的小花。这衣服是胤禛给我选的,不得不说,他眼光真好,选得衣服很衬我,既不张扬,又能很好地展现出自己的优势。我在镜子前,为自己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这是汉族未婚女子的发型。简单含蓄,又不失温婉动人的气韵。
我如同去年那样,带上了白色的面纱,提前一个时辰,早早出了贝勒府。
适逢新春,还是白天呢,街上就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在寻找那个四角亭……差不多一年没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那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到他……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上穿行。小吃摊上的摊主们吆喝着、货郎背着货物,在拱桥前停下,将他杂七杂八的小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几个总角孩童,叽叽咕咕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然后哄着自己的爹妈给自己买。适逢过年,这些父母也会尽量满足他们的心愿,四周没有撒泼打滚的,孩子们拿着小玩具乐呵呵的,牵着父母一蹦一跳地走了。
想着现在还是白天,我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在这些摊子上驻足。货摊上的物件零零散散的摆放着:布偶做的猫和狗、轻盈的风车、泥塑雕出的三国人物等……
怪不得孩子们这么喜欢,乍一看,是挺精致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做工精致的布偶,问道:“这只小花猫多少钱?”
摊主看了我一眼,还未搭话,旁边一个小孩子就开始嚷嚷起来:“这明明是一只狐狸,你看它的尾巴!”
我一愣,又仔细地看了看它的狐狸尾巴,确实啊,猫的尾巴是细长的,狐狸尾巴明显粗壮些,毛发也很蓬松。
我傻笑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小丫头!”
一回头,见到包城公子笑意盈盈地站在我身后:“喜欢吗?要不要爷我给你买呀?”
我怔了怔,连忙将摊位上的小狐狸放在摊位上,迈开步伐扬长而去:“不用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诶!你个妮子!上次咱们约好了见面,你却不来……”他抓住我的手臂,蹙紧了眉头,“爷不但不怪你,还好心给你送件礼物,你竟这般不知好歹。”
我对上他的目光,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爷我最讨厌轻信践诺之人了!”
“可是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直接说绣月的事情,那么我们的话题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罢了罢了……”他低头沉吟,“撒谎总有理由。”
“我有事情耽搁了……”
“怎么,后来不打杂了?”包城看着我,打量道,“我打听过了,你好像并不是那户人家的亲女儿,只不过一路颠沛流离,被他们收养……”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问。
他继续说道:“自然是想知道晴栀姑娘你现在过的如何?”
“过得还算不错,不劳包城公子你费心了。”
“不如姑娘继续说说,姑娘芳龄几何,家住何处,是否婚配……”包城眉目含笑,仍是那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我知他同我玩笑,便学着他的样子插科打诨过去:“怎么?包公子是急着上门提亲吗?包城,我只是知道你的名字,并不知道你的家室,若是要说,也得是你先说才对……”
他沉默了一会,嘴角边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皇太子,他也不敢多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晴栀,你知我心意……”他这般说道,将这个怀表缓缓打开,“我每月初八都会来这里,每年灯会都会来这里,晴栀,你是为了我,而不仅仅是为了这块怀表,对不对?”
我看着他手上,我的怀表,里面的少女依旧鲜活,依旧带着明媚的笑容,可是他面前的我,却不似上次那样单纯。
我看着他手中的怀表,心中一阵酸楚:“对不起,你的花灯,我没有如期带来……”我落寞地向前走去,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失落,快步跟上了我。
即便是在现代,也没有多少男人喜欢逛首饰铺,会耐着性子陪着我试首饰;没有多少一身素白、整日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公子哥会对街上炸的臭烘烘的臭豆腐串感兴趣,可他还是捏着鼻子,陪着我买,然后看着我吃下去,说一句“嗯!真香!”。
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位大清朝的皇太子——胤礽,居然都陪我做了!
“晴栀,你等等我……”
我兀自付了钱扬长而去,他依旧跟在我身边。直到被一个戏台吸引住了。街上的孩子蜂拥而至,早早地端着零嘴小吃坐在了第一排的位置。花旦浓妆艳抹,用婉转戏腔唱着:“青城山下白素贞……”
我错身挤到前面去,包城亦是一边挤,一边将银子给那些被挤到了的小孩:“抱歉抱歉,让一让、让一让……”
“青城山下白素贞,
洞中千年修此身。
勤修苦练来得道,
脱胎换骨变成人。
一心向道无杂念,
皈依三宝弃红尘。
望求菩萨来点化,
渡我素贞出凡尘……”
花旦水袖扬起,便是半阙人间烟尘;悲欢离合,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淹没红尘。故事欲说还休……
“包城,你说,雷峰塔里是不是真有一位穿着素白衣裳,长相惊为天人的仙女呀?”我如是问道。
包城笑笑,刮了刮我的鼻子:“傻丫头,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居然什么都信。”
我只是嘿嘿笑着,继续装傻,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你不信吗?”
“我自然是不信的。蛇就是蛇、人就是人,怎么会这么玄乎!不过……”他顿了顿,眼神瞥向那个戏台,“我年少时读白蛇传,倒是着实羡慕这许仙,能有白素贞这般不离不弃,生死相许的红颜知己!”
我揣摩着这样一番话,侧目看着他的模样,叹息道:“其实你也不必羡慕,毓……”我刚要脱口而出“毓庆宫”这三个字,想着自己太不谨慎了,这个时候,我不能表现出自己知道他的皇太子身份,就硬生生吞了回去,“玉容仙子一般的美人儿,你们富贵人家的府上,应该不缺吧?”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女人以夫为天,我继续说道,“你说你那些妻子妾侍,哪个不是以你为天,日日盼着你到她们房中?”
“也不尽然。”他拧了拧眉,“她们所爱的是我的身份、我的家财。这些人可以与我同富贵,却不能与我共贫贱。我知道这与我而言很难,可我却一直执着地想找到一个能在我富贵时郎情妾意,在我贫贱时不离不弃,与我生死相随的女子。”
你是皇太子啊……她们不喜欢你的地位,难道真的喜欢你这个人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关切地问道:“包公子,你找到了吗?”
他回答我,声音很低:“我想……睿妍算是一个。”续而,他把目光对准了我,“我希望,你也是一个!”
睿妍……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禁疑惑,她到底是谁呢?
我心里有些疑惑,吞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这样充斥着情愫的氛围,不该被我打破,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泛起了别扭。
“我也是一个……娥皇女英,娇妻美妾,舜帝倒是享尽了齐人之福。”想到这些,我有些悲凉,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希望我和他口中那个睿妍,做一对娥皇女英吗?
“只是她们姐妹俩,舜帝更喜欢谁,我也不知道。舜帝一人的福,却要苦了她们姐妹二人。”
见我这样怅然,包城问:“晴栀,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你托付。”我知道,他这样的皇太子自负惯了,此时一定是在想,“我这么好、这么有权势地位的男人你都看不上……”
我和这个时代的人不一样,我的答案超出了他的想像:“我的夫婿,不需要封侯拜相,不需要文韬武略,只需要——”这时,我没有看他的表情,只是兀自说道,“对我专心,尊重我,弱水三千,只取我一人。”
“在此基础上,再帅一点就好了!”我展开想像,故作轻松地笑一笑。
“帅?”
“就是相貌英俊、仪表堂堂……”
“哦。”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戏曲结束了,夜幕降临。孩子们一个一个抛开了,地上还残留在零嘴的包装,已经被踩碎了的糕点。我和包城一同起身,又是在那个摊子旁边,又是那几站花灯,可是我的心境已然不像去年那般了。
这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猜灯谜,而是直接买了一盏画着花草的灯,上面还用细细的毛笔字写着《采薇》的词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正暗自伤神着。可恶,买盏花灯,上面的句子都在嘲笑我,一年了,还没有回到现代!
“这花灯挺精致的,就是寓意不好。”我叹息。
包城只是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提着灯,好巧不巧,这时,一股无名夜风突然袭来,吹走了我手上的灯。我刚想捡起来,“呼”的一声,灯被熄灭了。我有些疑惑地望去,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漆黑寂静。
“怎么了?晴栀。”他问道。
我只是摇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他轻拍我的肩以示安慰。
“我……觉得有些冷……”我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迅速的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我的身上,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我仍沉浸在自己的紧张害怕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耳畔边再次响起他的关怀:“晴栀,暖和些了吗?”
“恩。”我立直身子,向周围扫视,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包城,我们走吧。”他点点头,将披风在我身上裹紧,又系了带子,提起灯,拉着我离开了河边。
走过拱桥,穿过一条小巷,又转了几个弯,我们走上了一条宽阔的街市,现在已经是戌时了,民间灯会进入尾声了,路人不再嬉戏赏玩,都加快脚步四下散开。摊贩们也都忙着收拾货品,清点收入。地上竟是果皮纸屑,还有一些烟花的碎屑。这是热闹之后的萧索,可是比起拱桥外的湖边,已经好多了。
走了过去,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开始真正地放松身心。走了几步,身体开始暖起来,手上也是一片温热的感觉,这是我才反应到,包城一直在牵着我的手。不,不是包城,是胤礽,是爱新觉罗.胤礽。我面露尴尬,脸色涨红,抽出了自己的手,他顿住,也是尴尬地笑了几声。
“还冷吗?”他问我。
我将手收回袖口之中,红着脸看他:“不……不冷了。”
一时尴尬无话,我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觉得自己不能对他这么冷淡。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轻声问道:“包城,你年年都来这里吗?”
“是啊,你是知道这些,所以来找我了吗?”
“嗯……放你鸽子,我有些不忍。更何况,我的东西,还在你手上。”我指了指他手上的怀表,他愣了一下,取下来,戴在我手上。
“你……”我有些诧异,“还给我?”
他炽热的眸光定在了我身上:“是,我希望你真心想见我,而不是因为这旁的东西。”
我将怀表收回袖口之中,只听见他自顾自说道:“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每年都会来这里,这儿离我额娘从前的院子也近。”
我的嘴角里扯出一抹笑容:“你额娘一生虽然短暂,却也是幸福的。她是世家小姐,多才多艺,不用被世俗的柴米油盐所困扰,还有这样一个美好的爱情对她的生活进行点缀。”想起康熙皇帝后宫中的众多妃子,“也许,你阿玛身边很多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这样的爱情。相信在你阿玛眼中,你额娘永远是那个在院中弹琴跳舞的小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些东西,不在长久,而在于其中深意。哪怕如同烟花一般短暂,但绚烂非凡。”
想到赫舍里皇后和康熙皇帝的凄美爱情,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抹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