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眉月犹如芊芊细丝缓慢爬上无垠的夜空,点点星光不知能否照耀一身的过往。豪迈倾身执其烧酒壶,为圆盘似的金箔玉座酒杯斟满酒水。两人仰颈饮尽杯中酒,坠露沿顺唇角一路滚向发亮的锁骨。
以藏轻车熟路帮塔莎按摩结束后折返旅馆的食堂,谨慎搀着微醺的艾斯步履瞒珊回到他俩的房间。挥洒自如的马尔科尚未显露醉意,道了声晚安便兀自退场,抵达屋内却不见塔莎窈窕的踪影,估计她还在浴池鹑居鷇食。而艾斯接触到软绵的床垫就被困意缠绕,碎碎念着某人的名字神志不清,须臾就仰面朝天与他陷入了沉酣。
塔莎在温泉泡得时辰久了点,头昏脑涨裹着浴袍踱到木门边,浮肿的腿脚在地板倏然打滑,一阵天旋地转瘫坐在地面。神乎其技的按摩缓解了她肌肉的紧张,打通任督六脉却也促使血液加速流动,心跳加剧胃部翻滚抽搐,倚靠在门框等待眼前的昏黑散去。
吹了几分钟稀薄的晚风,眩晕潦倒的状态才有所改善,借由扶墙站立起身准备回房休息。路过卡梅尔和女孩的寝室时,鬼祟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窥探其内,熄灯的漆黑导致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她们的呼吸安详,乃是熟睡的景象。
昨晚总觉得卡梅尔的归队机不逢时,看来是她庸人自扰过于杞人忧天,轻手蹑脚关上了朋友的房门。然而就在塔莎疏忽走远的下一秒,一双居心叵测的魅惑凤眸陡然睁开,一抹充满阴谋诡计的冷笑浸染眼底。
女人不应该是插在花瓶里供人欣赏的静物,而是蔓延在草原上随风起舞的旋律。
究竟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在这混沌的世道,似乎好坏对错都变得毫无意义,进退两难的她唯有适应别人所制定的游戏规则。倘若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就将成为任何事都无法自己决定的人偶,前方的路归根究底要靠她自己定夺。
适应了黑暗的视线面无表情盯梢着安于现状的女孩,深谙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相反有阴影的地方也一定会有阳光。绝望的颜色越是浓厚,在那里也必然会存在耀目的希望之光。
十六岁,如此青春的年纪,就像降临尘世的天使散发着圣洁无暇的光芒。
十六岁,应该是半脱落了幼稚的孩子气,又没被社会的流俗沾染的年纪。
十六岁,应该是拥有家庭这颗保护伞,被父母捧在手心还怕摔着的年纪。
十六岁,应该是对于男女之事懵懂憧憬,却只敢远观不敢亵渎焉的年纪。
“对不起。”言毕,以迅疾的点穴手法不痛不痒麻痹了女孩的神经,奋笔疾书留下明示辞别暗示邀请的纸条。轻松游刃扛起不省人事的对方,不费吹灰之力自窗台一跃而下,矫健的身姿鸦雀无声融入夜色。凌厉的夜风呼啸悲鸣,显然未到冬季,她的心已经冻了个彻底——泯没良知拐卖儿童加背叛信任难免心有愧疚。
焉知对不起是最残忍虚伪的词眼,给受害者造成了既定的伤害无法挽回,只能搬出单调的三个字奢求原谅。因此,原谅并不代表犯下的过错能够抵消,凡人都没有前后眼,更没有后悔药可吃。
塔莎拖沓着萎靡的步容艰难寻到了终点,一踏进室内就撞见马尔科横躺霸占着她的床榻,环顾四周准确来说只有一个床铺。气急败坏的刺客咬牙切齿在暗地里问候他的祖宗,彼此才发生过不愉快的耻辱经历,还叫她若无其事跟始作俑者同床共枕?
屏气凝神靠近他的身旁,借助朦胧的月光观望他的动静。男人在熟睡时是可爱的瞬间,回复到人性最初的甜美和脆弱,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愫怜。重新调整心态掀开棉被与他间隔些许距离静躺在床的边缘,对方留给她的位置实在尖酸刻薄,故而她所能活动的范围微乎其微的渺小。心存芥蒂的她再次定睛打量枕侧酣睡的男人,鼻梁挺直,睫毛纤长,嘴唇菲薄,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反复确认过他没有装睡而是真的在睡觉,心无杂念的塔莎懒得再研究他,立马转过身屁股对着他。等她放松戒备的刹那,他的手悄然攀附她的腰肢顺势摸索至她的左心房,与此同时不安分的腿也从后面搭上了她的两条腿将其锁定。她猝不及防陷落动弹不得的逆境,柔韧的身躯像两棵初生的植物,严丝合缝纠缠在一起。
身后的人用指尖描摹她细致的轮廓,温存,耐心,滚烫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饱含不明的意图。她如遭雷击般惊慌失措,畏惧的感觉仿佛一股寒流浇灌了她的全身,心跳节奏越来越快,冰凉的手脚开始控制不住发抖。皆因她想起了鲜血淋漓的惊悚回忆,以及她迟钝察觉到一则事实:他非但没有睡着,也没有喝醉,还比谁都清醒。
头皮发麻的塔莎试图扭动身躯逃离他的禁锢,奈何他的手臂像钢铁铸成的监牢。似曾相识的场景,盲目的挣扎,徒劳的抗拒,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掉进河里。她悲哀的发现自己实力晋级也没用,她照样是弱势方,仍旧被玩弄鼓掌。
“别动。”他的话语分明不是命令,却仿佛携带着摧心折骨的魔力,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怕到不敢撼动分毫。他的手兜兜转转又迂回至她的心脏部位,在她耳边婉转解释道:“放心,我没有吃你的冲动,但你再瞎动,后果不用我提醒。我只是觉得恍惚,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有点强烈,硬要形容的话或许可称为悲喜交加。通过贴身感受你的体温,你的心跳,才能检验你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还能在我面前活蹦乱跳……”
对方的坦言令她归于平静,左边的敏感圆峰被他拿捏却面不改色,夜晚将不可诉说的慾望深深掩藏。深爱是胸口有雷霆万钧,嘴上却仅是云淡风轻。
“幸亏不死鸟神通广大,托你的福让我继续苟延残喘,不过你能否改改你喜欢对我动手动脚的毛病?我才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你救了我是不假,但你不能老是趁机占我便宜吧?你要不要搞清楚我们的关系?”
“翅膀硬了喂?亲人还明算账?你是在跟我算账?难道我不比你更清楚吗?”男人贪婪摩挲着她的肋骨,质问的声音很轻,手却不够温柔,仿佛在用一根无形的麻绳将她紧紧绑缚,“是谁说对我的情感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既然都能超越生死,又置死地而后生,如今我们的关系岂不是更加密不可分?”
塔莎顿时词穷语塞,他倒是天马行空行云流水,不知如何反驳他的强词夺理。白胡子海贼团不爱好烧杀掠夺就算了,怎就爱好到处认亲到处找家人?再者超越生死的界限不代表可以肆无忌惮跨越男女的界限吧?也不代表他可以随时随地要求她陪他入睡吧?从客观角度分析,欠他的肉债倒是偿还了,是不是还欠他好几条命?
与他相比她的年纪尚轻,道行尚浅,不通且装通人情世故,不懂偏装懂爱恨情仇。以手掌覆盖上他的手背摄取余温,她答应过对方再也不隐瞒欺骗,于是苦思冥想后选择坦诚相待,“其实,我小时候有过一个孪生兄长……”
果然,晦涩的话题一抛出口,对方的胳膊明显传来一僵。她的兄长也好未婚夫也罢,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沉住气的他并未急切刨根问底。长夜漫漫,黎明无期,她难得主动提及不堪回首的往昔,他有充裕的时间聆听她阐述自己未曾拜闻的陈年旧事。
“天下人皆以为我塔莎是独生女,恐怕你早就看穿了我那句哥哥不是在喊你,不然你也不会像严刑拷打一样把我往死路逼。说来也奇怪,我都记不清我哥的容貌,因为他在二十几年前就离世了,我对他的印象不过是年少时模糊的幻影。时隔多年,你们当然查不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我也没有提起过我有兄弟姐妹。家族的长老在他死后直接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嘉贺第九代唯有我一个长女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们的心思很好猜,无非是不想给外人知道我是因为长男逝世才勉强继位,而是靠我自己的能力继位。拜其所赐,我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胆小鬼,变成双手沾满血腥的青雨女神。”
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如此美好的夜晚,与室内的清冷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马尔科缄默不语听着她说自己幼年的故事,手翻过来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像是要传递给她某种勇气。愿她依然生如夏初活如夏花,望她依然喧嚣如初温暖如春。
“你见过我做了好多次的噩梦,他却从来都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没想到有朝一日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我居然看见我哥在对我招手,可能是我当时走投无路又大限将至,才会看到他的魂魄飘荡在天花板。我怎么求你都没有用,我禅精竭虑地呼唤他,就是想求他带我一起走,不要丢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
一个人害怕孤独,两个人害怕辜负。原来是他把她逼到能看见幻觉的荒唐地步;原来是他把她逼到求自己没用,就去求一个不复存在的死人;原来是他把她逼到想追寻死人的脚步,不再留念凡间。他的步步紧逼,她的步步退让,直到她退无可退,只剩死路一条。
“塔莎,对不起,我不曾想过逼迫你。”他撑起上身搂住了她,宛如抱着洁白无瑕的婴儿,蹭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怜惜呓语,“你不是一个人,至少你还有我,好吗?”
他的语气像一只向主人讨赏的猫,却让她寒毛都竖了起来。微微颤抖的身体,隐隐压抑的痛苦,蛮横的侵占无休无止,幽深的黑暗无边无际,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耿耿于怀。
“可我是被你囚禁的笼中鸟,你抓着我不肯放手,宁愿折断我的翅膀也不给我飞。你连梦都不让我做,一巴掌不留余地把我拍醒,让我眼睁睁面对现实,让我保持着清醒伺候你,让我永远记住你是谁,你不准我有一丝的闪神。然后,我看见了二十几年没看过的人,落下了二十几年没打过照面的眼泪。”
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美其名曰:单项奔赴的爱情。體内即将翻涌而出的痛楚被强制镇压,他们在此刻终于明白,所谓的折磨——心灵的痛苦远大于肉體,那种沉悲足以致命。
塔莎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以为能够满不在乎继续跟他嬉戏打闹;以为两人能够恢复初始的你追我赶;以为能够学会女孩豁达的高尚品格。年轻男女在她身边时,拼命掩饰自己的虚伪软弱。可夜深人静与他单独相处时,她捂着头极力克制汹涌的情绪,膝盖向前弯曲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球。
“哥哥,那晚我很听你的话,你不许我想其他的男人,我何止不敢想,我都不敢死在你的床上。你不知道我真的尽全力伺候哥哥你了,甚至燃烧自己的生命让你尽兴。可是,你还是不满意,你嫌我死气沉沉,你讨厌我体温低,你觉得我不够好,觉得我不配……跟你的兄弟比。原来我在你的眼里那么一文不值,那么卑贱弱小,连当你的床伴都没资格。亲耳听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好难过,眼睛好酸,心也好痛,我忍不住攻击了你。因为我再不出手,我不争气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她像孩童恐惧黑暗似的恐惧着这个世界,说话时嘴巴不停地哆嗦着,而他难辞其咎哑口无言。他在地狱中呆过,知晓何为恐惧:它是一棵长在心里的树,以人的血肉为养料,不断地茁壮成长,根深埋在人的心底。想拔出它就要连心脏血肉一同揪出来,否则会让人活不下去。
她的手逐渐攥成拳,发疯般敲打着坚硬的床板。无声的泪水骤变凄凉悲怆的哀啸,喑喑哑哑钻出喉咙,宛如野兽濒死前的破碎撕鸣。
“我有时会以为人生犹如一次旅行,在每个站点有些人上来,有些人自然就要下去。我们都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匆匆过客,不必太执着,太认真,就比如我杀掉的那些目标。但我临死前想的是你尽兴就好,我的死活不重要,我……”
男人毫不犹豫将她背对着自己的身体翻转过来,滚烫的液体砸在他的手臂上,柔情的吻落在她纤密的睫毛上,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濡湿。他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泪水炽热的温度像融化的铁水,几乎要把他灼伤。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惊受怕,总是不问缘由就伤害你。我知道我对你的身心都造成了不小的挫伤,我也知道你有多委屈多难过多伤心。昨晚不是告诉过你,那是我的气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今晚我不介意重复一遍,你是独一无二的,是我最珍惜的人。难为你委曲求全了,是我过分了喂,我以后不会那样对你了。相信我,我发誓,我生平第一次发誓……”
他心疼不已擦拭怀中人的眼泪,慢慢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好了,你不要哭了,我对女人的泪水最没辙。你一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忘记初衷的我竟然让你哭了两次……”
良久,塔莎平复了心情,退散了哭意,眼眶却还透露着委屈的红。遥想光速再快也穿不透宇宙,时间再长也治不好心里的痛。他突然伸手推开他,脱离他的怀抱后迅速起床,安静老实坐在床边形同枯槁望着天空。
马尔科跟随她的举动在她旁边坐起了身,环抱她的娇躯将她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