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寺里古木参天,逢秋夜就会铺满一地落叶,小和尚从神佛殿外清扫,日复一日,住在禅房的丫鬟们也会起早,趁主子们醒来前收拾出一条干净的路,这是浮依为数不多能溜出去的机会。
侍从见她在院外的石阶上扫落叶,观察一阵没什么异样,就没急着将人喊回来。
浮依出了满手心汗,万幸等到了昨天撞她的和尚。
自从上回见过林黛,底下传话的兄弟们一刻不敢歇,左晟也不负众望,从林黛提起的“卢祺生”这个人的府邸里找到了林茂存在的痕迹。
万事俱备,可是该怎么救才能不立刻惊动宋礼鹤?
左晟决心与林黛打个配合。
福泽寺毕竟在山上,传话得有个来回,左晟笃定暗卫不会比他们传话快。
左晟想先掳走林黛,宋礼鹤肯定会调动暗卫抓人,届时左晟再趁机偷袭卢祺生府邸,救下林茂。庄子上的消息就传的更慢,左晟已经打通仆从,遣人递个话,被关着的兄弟们就会暴动出逃。三处地方先后乱起来,宋礼鹤绝对反应不及。
林泰听了这个计策,觉得可以一试,可赶回福泽寺才发现端倪,迫不得已只能剃发扮和尚。
削发以后混进福泽寺不难,林泰佯装蹲在树后捡叶子,避开来往的和尚,听见浮依颤着声说:“姑娘被看管起来了。她的身份已被发现,那帮人或许要杀她,她交代让你盯好上山的路,若是见到郎君归来,立刻带人守住她在的院子,静观其变。”
林泰听完就发现,事情比他预料的要严峻许多,他正想开口,察觉侍从无意扫过的视线,提醒道:“别僵着,做事。”
浮依垂下头,强装镇定将落叶聚到篮子里,往返一遍,侍从才收回视线。
浮依:“张妞的丫鬟被关起来了,姑娘说不必找,她有法子。”
林泰下意识想薅头发,却摸到了锃光的头。他有诸多问题,但眼看侍从向这边过来,只好把话咽回去。
浮依:“姑娘说郎君一定会回来,待他再离开时,你就立刻让人下山传话救人,一起逃。”
浮依说完就走,恰好撞上侍从。
侍从面露难色:“夫人也不出来,你何必收拾这儿。”
浮依:“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不让夫人出来吧?”
侍从其实也一头雾水,他是宋礼鹤留下的,自然听宋礼鹤的话,可郎中搬出来薛竞溥压他们一头,居然让他们软禁夫人。
郎中信誓旦旦,连宋老夫人都表露排挤林黛的意思,侍从们只好听令,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既不敢违抗薛竞溥的命令,又不敢真的为难林黛,只能板起脸假模假样的做事,夹在中间难做人,这才让浮依钻了空子。
侍从不傻,瞥一眼树后的林泰,对上浮依语气为难,近乎央求:“这次我就当没看见,你快回去吧。”
浮依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林泰听着身后的动静,又捕捉到一些消息。
左晟原先预料到最难的两点。一是如何将林黛带出福泽寺,宋礼鹤身边的暗卫不是吃素的,而林泰他们的武功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否则当初也不会被庄子嬷嬷雇的高手一锅端了。二是庄子上的兄弟们如何安然无恙地逃出来,倘若庄子上还有高手,恐怕兄弟们凶多吉少。
可只要林黛还能打,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糟了,最关键的人被看管起来,还有把柄捏在旁人手里。
林黛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一刻不停的算计。
守在房中的暗卫不知所踪,林黛彻夜难眠,食不果腹,能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居然期盼郎中快点动手。
见林黛坐在案前发怔,浮依问道:“为何你说郎君一定会回来?”
林黛:“他们如果不怕郎君怪罪,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浮依:“若是郎君回来,我们就有救了。”
林黛摇头:“他们不会让我有机会开口,而且郎君必定不会久留,此事有他舅舅相帮,一定会将他支走。”
浮依:“那你怎么办?别说暗卫了,就这禅房外的侍从都太多了。要不我想法子留下郎君,总之先保住命要紧。”
林黛:“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可能会死,那我如今留在这做的功夫都白费了。”
要是能忍心丢下浮依和春桃,林黛早就脱身了,如今硬着头皮想万全之策,都是为了能抢活命一个算一个。
林黛敛起一身吊儿郎当的懒劲儿,有一股血腥气由内而发,衬得她浑身都充满戾气,不知为何,浮依没有畏惧,慌乱的心莫名稳了下来。
见浮依愁眉不展的模样,林黛语气温和了一些:“就算我们侥幸留下他,这回我们没事了,可下一次呢?”
日后他要去战场,回京城,只要他有无数要奔赴的地方,林黛就会面临无数次这样的险境,人的命就一条,她赌不起。
想杀她的人于情于理都占上风,无论对上宋老夫人还是薛竞溥,她始终低人一头。
她绝不要活在恐慌里。
如林黛所想,他们本就没打算让林黛有机会说话。
林黛不敢动每日送来的吃食,郎中显然也猜到这一点,他这几日放任李芊秋给林黛藏些点心,等的就是林黛放松警惕。
只是郎中没有想到,李芊秋会与林黛实话实说。
竹清亲自端吃食让李芊秋送给林黛,局势太诡谲,李芊秋根本拿捏不准,她不想得罪宋老夫人和薛竞溥,可又怕宋礼鹤最后清算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决心谁都不帮衬。
李芊秋将精致的点心搁在案上,破罐子破摔道:“竹清让我端给你,你若不吃,将东西藏了。郎君今夜或许会回来,你做什么打算?”
林黛自然不会把要逃的消息告诉旁人。
李芊秋平日待人热络,可一旦牵扯到利,林黛都看不透她如何想。
见林黛沉默,李芊秋没有多坐,早早离开了,出门就瞧见等在石阶上的竹清。
竹清忙问:“她吃了?”
李芊秋点点头。
竹清松了口气:“那就好。老夫人特意让我告诉您,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一定不要出来。”
李芊秋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身后紧闭的院门,没忍住问:“二郎今夜就要回来,祖母何不与二郎商讨一番,再做决定?”
竹清:“倘若此事只有老夫人知晓,尚有转圜的余地。您就不要再管了,早些回去歇息。”
李芊秋不再多言,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听到宋礼鹤或许要回来的消息,林黛将李芊秋留下的点心塞进柜子里的衾被,接着就躺下,假寐养神。
她很久没睡安稳觉,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苓州下了一场秋雨,天很早就黑漆漆一片,隐约可闻雷声,雨势不大,林泰带着人盯着林间的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并没有林黛能判别暗卫的耳力,但知道暗卫会提前探路,只好躲着不敢动,雨夜让暗卫放松警惕,草草巡视就放过了这片林子。
没过一阵,有几人策马赶路,溅起浑浊积水,被队伍有意守在中间的男人忽然偏头朝黑漆漆的林子看了一眼。
他眼戴白布,面容隐在接连落下的雨幕后,雷声炸响,照亮他半边身子,腰间的刀还滴着血,阴森的让人毛骨悚然。
林泰说不清那种直觉,他知道宋礼鹤看见他们了,不过宋礼鹤没有让暗卫来探,继续朝福泽寺赶路。
人一走,林泰从地上爬起来,吹了个暗哨,传话的兄弟立刻行动。
雨渐渐停了,林泰换上袈裟,带着余下的人摸进一间空禅房。林泰的头发剃的实在难看,但眼下众人都顾不得嘲笑,催着林泰去听动静。
宋礼鹤要比他们快很多,进禅房前,郎中恰好在外面拦住他:“夫人的伤已经好了,不过又受寒发热,我才为夫人施过针,夫人已经歇下了。”
宋礼鹤赶路太急,衣摆都沾了泥水,手脚冰凉,听郎中这么说,连忙让丫鬟在另一间禅房摆热水。
宋礼鹤的眼疾也要施针,郎中慢吞吞跟上:“影夜说您要护送二姑娘回京,我还以为您不过来了。”
刘相宜是景王遣来,回去的路上绝对不能出事,但太多人想从中作梗。
只要刘相宜受伤,景王就可以认作是薛竞溥和宋礼鹤不识好歹,薛竞溥在战场无法脱身,为除后患,宋礼鹤只好一路亲自护送。
今夜有两拨刺客,一拨尾随刘相宜,跟至刘相宜所在的客栈,一拨等在福泽寺想要偷袭林黛。
宋礼鹤一早知道消息,那帮刺客想用林黛绊住他的脚,趁机伤到刘相宜。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守在刘相宜身边。
他留下许多暗卫在福泽寺庇护林黛,那些刺客绝对打不进来,而且刺客目的是动刘相宜,毁掉景王与薛竞溥谈拢的希望,更多的刺客会聚在客栈,福泽寺的刺客不足为惧。
可他依舅舅命令送刘相宜回京,就要有足足半个月见不到林黛了。
想到她说有话要告诉他,宋礼鹤在客栈寝食难安,还是提前调动暗卫,抽出身回来了。
林黛早就清醒,她闭眼装睡,听到脚步声靠近,藏在袖中的木簪已经蠢蠢欲动。
可惜那人没再探她鼻息,而是伸进一只手,试探着揉了揉她的足踝。
一如既往轻柔的动作。
是宋礼鹤。他说“很快就回来”,所以林黛真的短暂期盼过,倘若这是噩梦,她真想快些醒来,可他食言了,一切也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