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梁惟一身轻泛衣裙,只带了李黄莺。
秋日午后,阳光暖煦,洒在庭院的青砖小径上。李黄莺从屋内迈出,身姿轻盈,却被手中物件稍绊了下,脚步微顿。她一只手稳稳挽着点心盒子,盒身朱漆斑驳,黄铜锁扣泛着微光,缝隙中隐隐透出点心的甜香,似是桂花糕与绿豆糕的混合气息,勾起人的馋意。
另一只手挎着包袱皮,粗布质地,靛蓝色泽洗得有些发白,四角绣着简单的云纹。包袱鼓鼓囊囊,里面想必塞了不少衣物或珍贵物件,被李黄莺紧紧挎在臂弯,像护住的是她的全部身家。
她眉头轻皱,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盒中的点心被颠碎,或是包袱有个闪失 。
王子宜衣香鬓影十分鲜艳,乘着一顶粉轿,前前后后跟了鹿鸣院里的四五婢女及婆子们。
梁惟笑道:“何故如此?又不是赏菊宴,却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打头的便是鹿鸣院管事冯婆子:“回禀夫人,最近公子来信,交代我们好生照顾王姑娘,我们不能有任何懈怠。”
梁惟摇着扇子,听她们说话。
李黄莺一声嗤笑:“依嬷嬷的说法,我们公主怠慢王姑娘了吗?我们公主是梁国的掌上明珠,可是梁王最珍视的女儿。她既然成了蔺府的人,府上女眷都是要服侍她,只有旁人恭候公主凤驾,哪有让公主等候姗姗来迟的女客呢?”
“老奴错了,”冯婆子滑跪领罪。
一只白嫩的手,急掀轿帘下来,身带香味挡着冯婆子。
身后冯婆子战战兢兢,王子宜道:“姐姐,我年幼不懂事,应该全程跟随姐姐,全程服侍姐姐。”
不过半日屈指可数的菊花栽盆落坛。当夜,梁惟便听说王子宜的下身流得精光。
次日一早,鹿鸣院的哭声震耳欲聋。
李黄莺面色发忧:“公主,若公子因此责怪公主,当如何处置她为宜。”
梁惟推开窗户,倚在窗前观竹,抬手接过李黄莺手里的茶。
院里的竹子多姿多挺,池子的清香扑鼻而来。
王子宜的胎儿不保,皆因梁惟的缘故,碍于公主面子,族长和族长夫人只能用物质来怜悯她,将各种高货珍品,送至鹿鸣院。
王子宜还没走出来,每日任由一大群丫鬟婆子将她包围,有的替她整理衣服,有的给她漱口洁面,有的为她盘起发髻,都沉默不语,每日下来,鹿鸣院瞬间成了哑舍,连树梢上鸟笼里的那只鹦鹉也没有幸免。
这节骨眼上,梁惟回宫探亲。
日头爬上屋檐,
总会有这样一个人,无法容忍她犯错后的缺席。
腊月底,一群异族服装面容极黑的男子找到了蔺宴楷,送他回朝。
梁惟在花架前做纸鸢:“他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是,”李黄莺低声奉上手中的杯子。
梁惟笑道:“他若是取了我的命,倒会让我高看他一分。”
李黄莺扑通跪地道:“公主,你嫁与他很不快活,不如放手。”
梁惟举高纸鸢,看着纸鸢上干瘪的雄鹰:“走去哪里?不都一样?”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因为没有充分的准备,后面才不可挽回。
那个夜晚像一道无法缝合的刀疤。梁惟的生命里的朝气自此扭转,缓缓朝着终结的方向散去。
将她一步步逼入绝境、推向死亡深渊的,是她飞蛾扑火般的爱情,以及蔺宴楷那看似有力却满含毁灭的手。
他裹挟着风雨来势汹汹,银色盔甲在夜色中泛着冷光,竟和他们初次相见时一般模样,可那时的他,眼里藏不住的缱绻笑意,如今满目怒火肃杀之气。
他眼神是决绝,是仇恨,全然没了往昔的深情,梁惟望着这样的他,恐惧和绝望在心底蔓延,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早晚还在他的手里。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拿起一支簪子,不过瞬间,他的惊鲵剑滑至她的喉前,她不紧不慢伸手握住剑身,缓缓抬眸,看见镜中的自己。
一只金簪“啪”落在地。
握势一紧,剑刃滋进她的掌心,深进掌骨,鲜血顺着剑身蜿蜒下来,她的目光锁着镜子里的他,忘记自己的疼痛:“你敢杀了我吗?”
他一把攥起她,喝声:“梁惟,你心计如此歹毒,你这个毒妇就连她腹中骨肉都不肯放过吗?”
梁惟的眉眼冷冷,撑起身体,抬着头:“我是梁国公主,就算嫁与你,你也没资格质问我,更没资格为她抱屈。关于这件事情,我没有存心设计她,我怎知孕妇的忌讳,移盆菊花也会落胎。你见她痛失骨肉,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蔺宴楷,这实在不公平。”
事情到了必须做了断的地步。
她望着他一脸铁青,一腔愤怒,仰报他笑,仰报着,就真的笑出泪来:“蔺宴楷,钟人夫君,有犯无恕。”
她意识到,她对他一厢情愿的爱情将将走到尽头了。过去,她望着蔺宴楷,只希望他一切顺利如意,但现在,当她望着他时,却只望他时时遇到困难不能如意。当他不如意时,她也不一定会开心,可当他如意时,她却是非常不开心的。
她的话激怒着他,他抓着她的颈背,将她抓到内房,扔到床上。
“你干什么?”
“既然你不择手段嫁与我,就是我的女人,我难道还要征得你的同意吗?”
她看到他眼中汹涌澎湃的愤怒。
他的剑没有刺进她的胸膛,剑刃一转,剑尖直对她的胸前,自她的肩头劈开,带出一串串扬扬洒洒的红珠。
薄衣削落至地。
她立时捂住身体,羞愤欲走。蔺宴楷伸手捞过她,将她的背摁在床上,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怒气在眼中翻腾,最终化作了唇角的漠笑,咽音冻着一股冷嘲:“梁惟,我成全你嫁给我,成全你这样的毒辣女子。”
这迟到一年的洞房花烛夜里,她挣不过他,只能用指甲在他的背后扎他,却依然没有办法摆脱他。
床顶的帷幔上挂着牡丹,在寒冷的花丛中摇曳,明月高悬在荒凉的夜空中。
她感到寒冷,全身颤抖,紧紧握住蔺宴楷的背,指缝间流淌的血染红了他那铜色的皮肤,就像野外盛开的千代红。她最终无法再保持那些虚假的尊严,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帷幔充斥着她呜咽的声音。
她从小在暖香宫阙里长大,不曾见惯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她身边的人,每天想着怎么讨好她,巴结她,照顾她。跌倒了,有人背她。受伤了,有人捂伤口。宫阙里长大的梁惟没有受过委屈,因她的身份,谁也不能惊扰她。养成她娇贵的性子,就连哭亦像一个孩子的撒娇。她根本不知道苦涩是什么,直到她遇见他,却让她在一份感情里倍受折磨。
纵然眼里忍着,也难把眼泪忍住,
她一生第一次这样滚出泪来。
泪要挺身而出,给她可怕的恐吓,因见她真正感到了痛,又想悄悄退回去,而眼眶在脸上胡乱地晃,又缩头缩恼,怕她揉一揉。
她遇到了喘不过气的时候,眼睛异样地睁得很大,眼眶睁得红了,鼻头喘得发红了。
目光里漾漾,再不能像往常一样端着绣铁眸色。
她不过十六岁。
她的嗓音崩无可崩:“蔺宴楷…放手…你当真如此恨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让你痛恨吗?”
他在她耳畔道:“你的痛不及我一分,不及我一分。梁惟,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想要仗马,想要寒蝉,这样计结吗?”
空气满泛着血味。她第一次用力敲他的背后,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指尖衔着脊。
她成了秋夜里一句句喑哑的咳嗽。
“蔺宴楷,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
今夜在他腕下冤死的还有她的左手腕。原是刮弦的手,从此却断了舞台。他的只求恨解,尝深尝入,只顾招她伤心,就模模糊糊地哭了。
半夜的她醒来,把过时的目光又重新捡起来,过时的曲调就躺在她的身畔。
她怎么就相中他的眉眼?相中他眉心的不破不立?还是相中他神情的不塞不流?
茫茫高门子弟,眼眼略换花样的望,过去尽数是他。
可是,腐烂的调子,何以重弹?
昏暗的卧室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虚弱地躺在床边,意识逐渐模糊,那柄剑不知何时已掉落于床下。
此刻,她的右手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绵软地垂在一旁。
她身形一闪,侧身而下,左手迅速探出,捞起那柄重达九十斤的玄铁剑。
剑身沉重,她的手臂微微颤抖,却咬着牙紧紧握住。这细微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他。
就在他缓缓睁眼的那一刹那,时间像凝固。
只见她眼神决绝,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捅进他的胸骨。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哼声,他的身躯猛地一颤。
一滴泪自她眼角悄然滑落,顺着脸颊缓缓滑过,一道长长的蜿蜒的水痕,在这寂静又残酷的氛围中显得刺眼。
她曾在乱葬岗里,徒手搬开厚重的砖石,指尖磨破,鲜血混着泥水。终于找到昏迷的他,那一刻,满心悲戚化作力量,她拼尽全力背他上木筏,漂泊两日两夜,心中唯有一个信念——寻医救他。可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已远去。那些在生死间挣扎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都成了泛黄的旧忆。
既是过往,便让它消散在风里。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二人身上镀上一层朦胧。她偏着脑袋,眼眸湿漉漉地望向他,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刻,那平日里故作坚强的面具褪去,终于露出几分少女该有的稚气,可她的嘴角却微微弯起,扯出一抹带着嘲讽与悲凉的笑:“蔺宴楷,我为什么会碰上了你?”
他神色复杂,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没有丝毫躲避那满含恨意的目光。他抬起手,握住她那只还紧握着剑柄的左手,骨节泛白,似在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下一秒,他猛地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全然不顾那锋利的剑刃。剑刃没入血肉更深,他闷哼一声,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呕出,溅落在她肩头,洇出一片刺目的红。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冰冷,仿若裹挟着寒冬的霜雪:“我们就这样一直纠缠到底。”
茫茫夜色里一颗颗雨滴滑落下来。她觉得一簌簌滚热的坠泪打在床榻上。
蔺宴楷的性命如悬丝般得以延续,未曾断绝。
那一剑,虽凌厉而沉重,却遗憾地偏离了致命之处,大夫言其只需静心调养,不出三四月,即可康复如初,重拾往日风采。
四月光阴匆匆,梁惟的脉象中透出新生命的喜讯,她怀上蔺宴楷的骨肉。而在这喜悦之余,王子宜却选择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收拾行囊离府,留下无声的告别。
翌日,消息如风般传开,蔺宴楷不顾病体之痛,四处奔波,寻找王子宜的踪迹。终于,他在茫茫人海中寻得了她,便将她安置于一幽静别院,远离了蔺府的喧嚣。
自此,蔺宴楷亦长年宿于别院,不再以蔺府为家,他的心已随王子宜迁往了那幽静的别院,与世隔绝。
后来,霫奚族的祭师给蔺宴楷开了一道方子,要身负造劫命的人的血,才能治疗王子宜的眼睛。
李黄莺迫于无奈喝下了方子。
第二年四月,梁惟的侍女李黄莺生下一对龙凤胎,却是为了治王子宜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寄生了一种非常罕见的蛊,非要造劫命的血来洗眼。
蔺宴楷伸手抱着那一对双胞胎,淡淡道:“你要恨,就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这么做。”他看向床尾处手脚被绑起来的梁惟:“她选择了将孩子生下来,而你却改变了主意,这是怎么回事呢?”
梁惟锢在床尾里,由于长时间的挣扎和过度劳累,她的身体已变得虚弱无比,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梁惟撑着一口气,一声嗤笑:“不生下来,我的黄莺就没命了,可是她生下来,却做了你们的药引子,蔺宴楷,我会在地狱的入口等着你。”
他将双胞胎交给边上的乳娘,乳娘抱走双胞胎,哭声嚎在房内,蔺宴楷意欲离开,一脚踩出,一脚滞在门口,少刻,道:“公主,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结果我的命了,在这里耗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呢?”
隔着重重的纱幔,她裂着眼角浅浅一笑,声音遁入地下,不发一言。
三年转瞬即逝,王子宜的眼睛康复了,而且他们喜迎着一子和一女的到来。蔺宴楷对她的儿子非常疼爱,同时慰藉她走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