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府里回廊点着灯笼,梁惟独自走在陌生的庭院中。转过一道门,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瓷器碰撞的轻响,循声望去,西北角一座独立的院落亮着微光。
将惟悄无声息向那院落走去。院门前站着两名配刀守卫。她闪身躲在一株梨树后,听见侍卫低声交谈。
“公子的药怎么还没送来?”
“嘘,小点声,上头吩咐过,不能惊动公主。”
公子?梁惟心头一跳,她记得蔺宴楷确实有个弟弟,蔺朝恩,大婚典礼并未露面,蔺家人只说他在外游学。如今看来,分明是被刻意隐瞒了什么。
正思索间,一名小丫鬟端着药碗匆匆走来。将惟灵机一动,从树后走出。
“站住,”她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药送去哪里?”
小丫鬟吓得差点打翻药碗,看清是公主后,连忙跪禀:“回…回公主…这是…这是...”
“问你话,如实回答,”梁惟上前一步。
“是给二公子的药,二公子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
梁惟心头一震:“带我去看看。”
“可是,大公子有令……”
“怎么,你听大公子的话,不听本公主的命令?”
小丫鬟不敢再言,战战兢兢引路。
守卫见是公主亲临,亦不敢阻拦,只得让开道路。
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
梁惟示意小丫鬟退下,自己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老仆正在为床上之人擦汗,见公主闯入,老仆惊掉帕子:“公…公主?”
梁惟摆摆手让她退下,盯在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
刹那,她僵在原地。
那张她熟悉的脸缺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多了病态的憔悴。
“蔺朝恩...…”她无意识喊出,抚上那张脸。
“你怎么会这样……...”梁惟眼眶发热,抚着他消瘦的轮廓,难怪蔺家要隐瞒。
房门突然被推开,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
“公主,有何贵干?”蔺宴楷的声音低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梁惟挺直脊背,迎上他的视线:“我倒要问问驸马,为何隐瞒令弟重伤之事?”
屋内一时寂静。
“朝恩需要静养,”蔺宴楷侧身让出通道,“公主,请回吧。”
梁惟深深看了蔺朝恩一眼,转身走向门口,终究还是没有回头。风拂面,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场婚事背后的责任。
次日,梁惟郑重走出门去向老族长夫人请安。
廊下一排小厮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有人说蔺宴楷昨夜宿在鹿鸣院,鹿鸣院中安顿着王子宜姑娘,听说她像神仙妹妹一样,名字寓意着“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象征着和谐与美好。
小厮们议论纷纷,说王姑娘给蔺宴楷做的鞋子针脚精致,题的砚屏情意绵绵,裹的月亮馍用清晨牡丹花上第一滴露水熬的肉蛋煲汤,味香鲜美。王姑娘虽然看不见,却总能引来蔺宴楷送她厚礼,房里欢声笑语不断。
梁惟听着这些,心中虽有些酸楚,却依旧自信满满。她想,任凭王姑娘手艺超绝,自己也不输分毫。然而,当她听到王姑娘眼睛的缺憾时,心中却生出一丝怜悯,再也无法与她较量。大安的男子本就是一夫多妻,她的君父后宫亦有无数佳丽。王姑娘既然是蔺宴楷的妻子,自己便做侧室吧,反正大安的姻缘着实不能强求诚意。
自新婚之夜后,蔺宴楷背手走在府里,见到她时,只会弹去两袖的浮尘,装作若无其事,不打招呼便去见他的正妻。事已如此,梁惟只得将这种一见钟情变成一腔衷情,这种衷情的暗恋不会告吹。
她经常听到王子宜如何竭尽所能地讨好蔺宴楷,心中虽有些酸楚,却努力让自己的暗恋朝着“我的爱不会占有他”的方向安置。然而,那一日,杜鹃鸟在歌唱,燕子在叽叽喳喳地叫,花儿被柳树轻轻拂过,柳树依偎在河岸边。命运导演了这场戏,导演时总有前情。
前情是日近正午,梁惟在马厩里捡到一块平安锁,镶金嵌银,精致无比。平安锁的背面有一排黄旧的牙痕。她捡起来,抬袖擦锁,照在日光下,眯眼打量,想起这是去年冬至后的第三个九天那日,她托付蔺宴楷时留下的凭证。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搀着一个女子找过来,丫鬟一手指着平安锁,一手攥着女子的手腕:“那是我家姑娘的东西。”
梁惟抬头,将平安锁递过去:“给你。”
女子没有看清梁惟的容貌,听到她的声音,嘴唇一点点呆白。梁惟看见女子扮男装,风姿绰约,只一眼,就觉得她熟悉。风里拂来一丝丝藏春香,这藏春香唤醒她的记忆,她猛地想起猫头山背后村镇的小医馆。
梁惟握着平安锁,上前一步,笑问:“姑娘,你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女子听了,咬紧牙关,紧握双拳,转身欲走,踉跄一摔。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梁惟一眼瞧出女子的不对劲,伸手扶她。
女子攥着丫鬟的手,急欲起身离开,背后炸出蔺宴楷的呼唤:“子宜。”
他喊她子宜。
他抱起女子的那一刻,梁惟混沌的意识散去。她手中的女子被蔺宴楷搂去,搂进怀里。他看着梁惟,冷声问道:“你做什么?”
梁惟的意识飘过他的问话,看着蔺宴楷怀里的女子:“你就是子宜?”
女子将头埋进蔺宴楷的怀里。
蔺宴楷拧着眉头,望着梁惟手里的平安锁:“公主,请将平安锁物归原主。”
梁惟愣了愣,眼色满讶:“物归原主?子宜的平安锁?我的平安锁怎么会成了子宜的平安锁?”
她上前一步,将手中平安锁悬至他的眼前:“这是我留给你的平安锁,这是我的平安锁,你却将我送你的东西转送她了?”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王子宜的身体越发寒冷,背脊越来越弯,突然握住蔺宴楷的衣袖,急着离开。
蔺宴楷眼中冷光浑浑,不耐地道:“在落日堡的那场战斗中,六千濊貊族的步兵倒在梁国的箭下。虽然他们上了战场,生死自负,但他们没有战死沙场,却给自己的梁国将领做了试水军。”蔺宴楷对这场战斗中,自己族人无辜淌水而牺牲的仇恨犹在心头,难以忘怀。他冷笑道:“猫头镇上,若非童姥救我,如今的蔺宴楷也不过是无国可归的一缕冤魂,还能娶上梁国的公主?”
王子宜握着蔺宴楷的手,眼角出泪,顺颊滑落,滑过发白的嘴唇。
梁惟不能置信,掐着嗓音来:“你说她是你的恩人,她对你有救命之恩?那我呢?我也救过你?”
她自觉意思说得很清楚,她相信他理解了她的意思,可是,他此时此刻理解她的能力有限。
他只能讪笑着应对她的话,内心却充满了苦涩:“你救了我,是啊,公主纡尊降贵地嫁给了我,可不是救了我。”
无法自拔的是她,妄想依赖过去的救恩之恩,逼迫他供出怜爱吗?上天眷顾他活下来,还眷顾他找到他的妻子,她还想得到什么呢?
即使梁惟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再去纠结过去毫无意义。她心里只是感到不甘而已。尽管蔺宴楷不爱她,她仍然希望能让他明白一些事情。然而,他却不尊重她,更不会在乎她说什么做什么。这个男人很难接受她。
她沉默下来,在他看她的无情的眼神里沉默不语。开始她沉浸伤情,常窝在被子里愣到天明。后来,眼里不再汪汪。
只是,漫长的黑暗的夜里,常常回想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时的耳鬓厮磨的话:“我的心意,姑娘是知道的,若姑娘觉得我们合适,我伤势痊愈,亲来府上求亲。”
美好回忆总会一遍遍回放。
出人意料,将将新婚,蔺宴楷就托人去找城中最能说会道的媒人为他纳妾。
蜀国的纳妾风俗就是这样,纳妾者都会带着一丝猎奇的心理去揣测,纳什么样的女子,能生男子。一个家族若没有男性子孙,意味着香火断绝,祖宗灵位无人祭祀,甚至可能面临着被“吃绝户”的风险。蔺宴楷怕被“吃绝户”纳妾吗?显然不是,他是为爱纳妾,用梁惟的名义,高高树起她大度的名声。
梁惟当然容忍他纳妾,却不能容忍他纳妾后,她孕不了的全面沦陷的名声。
天边繁星点点,蔺府内一片寂静。
她坐在花架下摇着扇子乘凉,身后的闺房中透出烛光,一烛的书,一烛的屏风,屏风边有不知名花朵,鲜红中透出淡黄,是发黄的书籍色,像遗忘的烧焦的味道。
这次的相见不是巧合,蔺宴楷站在她的面前,他高高目下:“公主今后大可不必费心搅黄我与子宜的婚事,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又何必继续纠缠?”
她放下手中扇子,微微抬头,看他时,像回到宫门前,吸取宫外趣事的梁惟,颊边浮出笑涡:“你与我不是同路人,你与她就是同路人了吗?纠不纠缠,取决于我。”
他一丝冷声落下:“你渴求我什么?你还妄想从我的身上渴求到感情吗?你早知我的感情交付于她了。”
她颊边的笑涡旋深:“蔺宴楷,我指望从你那里得到感情吗?我堂堂公主会渴求一个心里已经属于她了的男人吗?你太高看自己了。”
他眼中隐怒不发:“那你羞辱她做什么?新婚当夜我们不是约定各过各的吗?”
“三个人太拥挤了,终归要踢出一个人。”她看着自己的扇子,语声凉凉:“我就是想粉碎你们的恩爱,叫你们知道得不到公主尊重的恩爱,也是苦涩的,也是不开心的。”
他冷笑:“梁惟,当初一厢情愿欲结这门亲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拂袖离去的背影在庭灯尽头里不见了。
望了良久,她总算低头,拂着冰凉的扇面,冰凉的风拂过她的眼角,无法抑制的一颗颗闪亮,“咚”在扇面上,淋湿了工笔细描的花。
她抬起袖子揩去眼角的冰凉,若无其事执扇轻摇。
不久,霫奚族举行斗龙赛,与霫奚族隔河相望的各族领兵迎战。
四月花香渐逝,一轮夜游的月亮。
李黄莺还没进门,梁惟立在窗台前,看着月亮从西边遛到东边,她还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在斗龙场上死去,他不是体贴的夫君,却是她的一见钟情的男子,他是她向往的乾坤。
丑时过去,她总算从仓库的红箱里找到父亲亲手送她的软玉甲。抱起箱底的一团软玉甲,推门而出,曳地睡裙一路小跑,穿过屋廊花园,一路跑至蔺宴楷独居的静风院。
院中婢子吞吞吐吐,未几,道:“公子……公子他不在房中……”
她淡淡道:“在鹿鸣院?”
李黄莺垂头不吱一声。
她将一盒软玉甲交到婢子的手中:“他不在就算了,你将这东西……”
话至一半,梁惟面前的婢女忽地头惊喜叫出:“公子,公子回来了。”
天未拂晓,蔺宴楷方才进门,庭中石灯笼烛光煌煌,映出他朦胧的身影。
她听到他的冷漠的声音近至她背后:“公主,何事?”
她回头,观他一番,一声冷笑,笑意里填着荒凉。
蔺宴楷接过她递过来的盒子:“这是什么?”
“听说你要上斗龙场了,你带着这一件软玉甲去,这软玉甲护身比寻常铠甲坚固许多,烦请你上了斗龙场,别给我丢脸,载誉归来。”
他看着她,顿了顿:“我也听说过软玉甲的传说,软玉甲是一件珍贵的东西,最好随持在公主的身边。”
她抬起眼睛,眼色微带衅色:“既然你听说过,我就不啰嗦了,你应当知道,我借由你的手,削去它的锈,软玉甲坐府积灰如何锐利,如何所向披靡?我的驸马应该是铁骨铮铮的英雄,我的软玉甲应该是锋利无比的战刃而不是纸剑。”
他打开盒盖,挑出着润色的软玉甲,像一抹皱眼里的影子。
她意欲离开,他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公主,请赐休书。”
她看着他攥住她袖角的手,目光上去,至襟前的一颗萤润的玉扣。
她敛着笑色:“你说什么?”
他放开她的衣袖:“公主,我若无命归来,你可改纳驸马。”
她静静地沉思一会,才道:“是啊…” 再次抬头,颊边笑涡浓烈:“你应当在斗龙场上牺牲永不复返,冠我荣耀。”
婢女听得呆若木鸡,她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