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琉生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德川才姗姗来迟。他波澜不惊的眸望过来时似乎有片刻怔愣,随后便落坐在如月琉生身边,身上传来极淡极清冽的雪松香气。
如月琉生闻到了隐藏在香味中、一抹几不可查的奇怪味道,他分辨不出这种味道是什么。
德川看见他压在手肘下的书:“在看什么?”
如月琉生把书合上,展示给他:“随手拿来打发时间的。”
“您今天来晚了,出了什么事吗?”
德川在面对他时很少带那副似乎只有装饰作用的金丝眼镜,因此眸中原本被眼镜弱化的冷漠会如实地展现出来。一双永远带着审视、抽离于事件之外的眼睛,镶嵌在一张温润的面容上。
这是德川的常态,属于普通人的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才是少见。
此时他和如月琉生对视,黑沉的眼,一言不发。而后者眼也不眨,像是没感受到压迫,带着疑惑反问了一句:“德川叔叔?”
德川轻笑了一声:“来的时候遇到点小麻烦,已经处理了。”
如月琉生从善如流地认错:“是我多嘴了。”
所以是遇到了没法抽身离开、必须马上解决的事情,来不及重新换一身衣服,只能用香水遮盖身上沾染的味道。
如月琉生没有等年长者先开口,主动说道:“您信守了承诺,现在我来履行我的承诺了。”
“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德川道:“我以为你还会有其他想问的问题。比如关于‘真相’。”
“您曾经欺骗了我,毋庸置疑。我现在还不知道您告诉我的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如月琉生的声音很平静:“如果坐在我身边的人是杀害我父亲真正的凶手,我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这也毋庸置疑。”
“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的‘真相’,但我确实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如月琉生眸中是和数年以前如出一辙的执着与坚持,这是他不可退步的唯一底线:“您告诉我——”
他紧紧盯着德川:“我的父亲,如月和真,是您杀的吗?”
德川也看着他,在这番质问中眼神没有一丝颤动,他开口:“不是。”
良久,久到这方天地的空气几近凝滞,安静得像能吞噬一切。如月琉生的神情松懈下来,他像是放下了心,又像是更加苦恼。
德川看着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你相信我?”
“您养育过我,也教导过我。”如月琉生露出复杂而矛盾的神情:“毕竟您是我法律上的父亲,不是吗?”
德川无言。
“但是话说回来,您欺骗了我也是事实。”如月琉生眨了眨那双葱茏的眼:“我可以要一点补偿吗?”
他和德川相处向来拘谨而周到,甚少有亲昵的举动。如今为何故意亲近,德川心知肚明。
他坐下时也比如月琉生高半个头,闻言微微垂眸:“你想要什么?”
如月琉生坦诚道:“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乌鸦的一员,还是和乌鸦们相交密切。但总之,或许是因为忌惮,我在组织里没有被完全信任。”
“我希望我能得到更多的机会。”
德川答应了,轻易得出乎如月琉生的意料。
在走出别墅时,如月琉生已出了一身冷汗。和过分沉闷的地下室比起来,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他用力呼吸了几下,才走出别墅区,坐上了车。
要么是这件事对于德川来说太过简单,他愿意先抛出一些甜头给自己尝尝;要么或许,自己在他心中多少有一些分量。
德川说的话,或许是真的。但有时杀一个并不需要亲自动手。他认识那把插在父亲心口的飞刀,却从没和自己提过,一定和以前的事有不可言说的关系。
如月琉生出神地想着。他在想故意引导他将凶手锁定在芝华士身上的人,这一切扑朔迷离,在德川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以后,他忍不住想,这件事是不是也是德川做的。
德川从始至终都在撇清和如月夫妇死亡的干系,这样做也合情合理——这件事警方根本没准备深入调查,他花费那么多功夫,只是为了欺骗一个人而已。
在如月琉生进入组织开始调查以后,欺骗有可能发现真相的他。
如果这件事是德川做的,一切都合理了。如果这件事是德川做的,他一定是组织里,位高权重的一员。
如月琉生靠在椅背上,从紧张的思绪里挣脱出来,只是缓了一口气的时间,他就想起了诸伏景光。
他摸着揣在兜里的手机,想要发条见面的讯息,又迟疑地停住。
他总是陷入这种短暂的纠结,但今天却很快说服了自己。
他有皮肤饥渴症。
如月琉生扑了个空,诸伏景光不在安全屋里。他也没多想,只觉得应该是有任务,搬着电脑坐在窗边,打算等人回来。
被他惦记的诸伏景光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时隔一年,四人又再一次齐聚这间小屋,气氛却更为沉闷。即便已经在幼驯染那听说了两人的决定,降谷零还是颇为严肃地又问了一次:“你们真的想好了吗?”
萩原研二双手抱臂,姿态慵懒,语气却认真:“我们来这里可不是来和你开玩笑的啊。”
松田阵平也点头,言简意赅:“想好了。”他目光移向黑皮青年:“班长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别忘了欠他一个东西。”
降谷零一愣:“什么?”
卷毛青年咧嘴一笑,笑得很是猖狂:“欠他一顿毒打。”
“……”降谷零轻咳一声,显然也想起了伊达航一直坚持不懈发送却从没有得到回应的短讯,瞟了一眼无辜置身事外的幼驯染,暗自磨了磨牙。
短短几秒,金发公安就调整好状态,自发地开始组织起这次的谈话:“那我们先商量一下……”
“等一下,在说后续行动之前,我得给你们看个东西。”萩原研二突兀地打断道,他今天背了一个双肩包,为了不违和打扮得像一名青春靓丽的男学生。出门之前松田阵平吐槽过,毕竟他明明还可以选择成为一名拿着公文包的社畜。
萩原研二从包里掏出一个看起来就颇具使用痕迹、厚度客观的册子,又拿出了一叠手稿,摆在桌面上。
“这是从零告诉我的别墅里找到的。是一本调查笔记。”
实际上,不用萩原研二提醒,两人已经从熟悉的字迹判断出了这本笔记的主人是谁。诸伏景光眸光发沉,翻了几页,这才抬头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萩原研二道:“我和小阵平连夜梳理了一部分内容,但是这个笔记横跨了十二年,还有很多资料手稿,我们还没有完全整理完。”
“琉生的调查大致有两个分支,关于如月夫妇的死,这部分占了近九成;还有就是关于他的养父德川。”
降谷零皱眉:“他在调查德川?”
松田阵平答道:“我和hagi也觉得奇怪,这说明他不是完全信任德川。但他的调查没有什么成效,只是会记录和德川相处时发现的异常。”
“笔记里提到,除了明面上的珠宝生意,德川还是一个军火商,和组织有贸易往来。琉生怀疑他有里世界的势力,是一个常年下达命令的决策者,对很多学问和技能都精通,甚至包括很多热武器。”
“但是……”
降谷零接上:“但是琉生进入警校之前所做的背景调查,却没有任何问题。”
“是。”松田阵平点头:“所以这个人很麻烦。”
“和组织有贸易往来吗……”降谷零沉吟片刻:“但是我们先前猜测德川就是在幕后一直逼迫琉生的人,这又有些矛盾。”
“这件事我去调查。”他道。
“还有一个突破口,正好也和我们接下来的打算对上。”萩原研二道:“如月和真曾经以‘古牧泽’为名在里世界行走,琉生曾经拜访过他的几个线人,有一个人和其关系匪浅,名叫平岛遥。”
诸伏景光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萩原研二神秘一笑:“要引出和他有关的人,有什么比成为他更有效呢?”
降谷零略微蹙眉:“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是小阵平想出的办法。”萩原研二耸了耸肩:“我觉得并非不可行,琉生将他调查出来的东西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我们掌握这些信息,未尝不可以冒险试探一步。”
他话音一转:“不过,我和小阵平越是翻阅这些笔记,就越觉得奇怪。”
“要做这些调查,甚至去试探另一个隐藏在黑暗里的世界,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可想而知。依照你们所说,在琉生被收养之后,你们和他从小到大都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日常生活也都在一起,难道从来没有发现过异常吗?”
“不。”诸伏景光的视线从笔记上那片被泪氤湿的字迹上收回来,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如同风暴前的大海:“我们发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