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没打算去的。
那个冬天很寒冷。
大雪不止,连接半月都不见停,放眼望去,厚厚的积雪白茫茫地覆盖了大地,连嵯峨野宫依附的山峦都不见往日的片影。
但是,信鸽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件说那位老住持已经病重,恳请她前往治病。
她策马奔腾,冒着不停歇的风雪前往那里。
大雪封山,马儿再不能跑,人更是不能上山,但她还是不顾神官的阻拦,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走。
风雪中,呼出的雾气转眼就被飘扬的雪絮卷走,她的睫毛沾着雪絮,嘴唇冻得苍白皲裂,但她还是不停前进。
浅薄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某一刻,盯着盯着,眼前突兀地就是一黑。
“看不见了……”
她空白地说。
太阳的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会反射,若是白天看雪景太久,就会患上雪盲症,暂时无法视物。
她在漆黑的风雪中踩空了一步,跌在了雪地上。
——「你还真是惯会逞强。」
黑暗中传来幽幽的叹息。
她胡乱摸了摸空气,感觉十二岁那年失明后的不安与惊惶仿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但是,有冰凉的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指尖。
悬在心头的忐忑像一块瞬间有了落点的石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安心地笑了起来。
她忍不住道:“……是你吗?”
——「你问的是谁?」
她微微愣住。
——「是你那个所谓的“太阳”,还是我这个会吃人的“妖怪”?」
她的指尖痉挛了一下。
——「……不是他的话,让你很失望吗?」
那个声音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寂寥。
但是,黑暗中的手还是牢牢抓着她,没有放开。
——「这边。」
——「站起来,我牵着你往前走。」
——「明日朝,不要害怕。」
就此,所有的彷徨好像都已远去。
她笑了起来,努力站起来,在黑暗中寻着那道无形的指引不断地往前走。
樱花的香气迎面而来。
她仿佛能看到对方幽紫的眼睛在樱花雨中遥遥地望来。
大雪中,带帽的披裘被狂风刮起,雪粒飞上眼睫,呼吸和脚步已经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黑暗中剥开了一丝光,伴随着手上如雾般撤去的掌心。
她一愣,下意识挽留,但是随着雪盲症的治愈,白昼的光驱散黑暗,手边空无一人,出现在眼前的,只有通往寺庙的长阶。
心中的失望一如既往,熟悉得令她沉默。
沉重的梵音穿透寺门而来,有灰衣的僧侣从寺庙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她独自出现在长阶下。
赶忙将她迎进去,但是,年轻的僧人只是惋惜道:“住持他今天凌晨就圆寂了。”
她猛然一顿,说:“我来迟了吗?”
“不。”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低头颔首:“请不用感到自责,他已经预料到您会赶来,他最后特地托我给您带句话,他说,有时候,一些事情、一个答案,不用太强求,也不要太执着,他的死也一样,他只是像蝉一样脱壳去了极乐世界,回到了佛祖身边。”
她先是一寂,然后才问:“……他是要我抛却放下的意思吗?”
空白一样的茫然爬上了她被风雪打得仿佛落了霜的脸庞,但她却固执地说:“……可是,不试试拼尽全力的话,我会不甘心。”
“住持说,蝉的空壳,捡起还是丢弃,都经由你那两根手指。”
“……”
恍惚间,她好像透过这句话回想起了老住持佝偻的身影。
他是那么像一棵苍老的菩提树。
当晚,大雪呼啸不停,无法下山,她在寺庙里歇下。
寂静的黑暗中,她突然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空无一物的梦中,她好像看到有漆黑而稠长的发丝在漫天的雪絮中轻盈地飘扬,伴随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樱花。
骤然从梦中醒来时,她睁开的眼睛无端地发颤。
一丝恶寒从脚上窜起,让她莫名地颤抖,她感觉有些难受,但还是从被褥中爬起来,披着单衣,拉开门,从屋里走出去,一路寻着花香穿过寺庙里幽深的长廊,最终在尽头处看到了黑夜里绽放的樱花。
深夜里的雪已经小了许多,本不存在于寺庙里的樱花树确确实实开了。
绯色细密的花瓣洋洋洒洒地随着雪絮飘落,樱树下立着一抹人影,遥遥望去,看不清脸,但是,有一袭稠长的黑发在飘,身上披着的御衣繁贵而庄重,看上去就像来自京中的贵公子,也像画卷中浓墨重彩的精怪,分不清是神还是魔。
“……是谁?”
她抱着披肩,站在御所尽头寒凉的晚风中看着那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影:“……是你吗?”
对方似乎在笑。
——「怎么了?睡不着吗?」
“……没有,就是梦见樱花开了,醒来后就想出来看看。”她空白地说:“……没想到真的开了。”
——「因为春天就要到了。」
“还离得远呢。”她隔着遥遥的距离说,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得等到寺庙在除夕夜里敲起一百零八声钟声,春天才会到来。”
他似乎被她逗笑了。
但她久久地没有动作,只是看着那抹影子在飘落的樱花雨中明明灭灭。
直到对方朝她伸出了掌心。
——「不过来吗?」
——「你在害怕吗?」
——「别担心,寺庙的人不会发现的。」
——「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
——「所以……」
——「来到我身边,明日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只要一靠近,你就会消失了。”她恍然地说。
——「怎么会?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什么?”
她空白地问。
——「等你出现,等你来找我,等你走向我,来到我身边。」
“……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走向我呢?”
她轻声问,唯恐惊扰什么,也仿佛在对记忆中的那个人影说。
摊开的指尖一顿,随即细微地蜷起,他的沉默与失落仿佛弥漫在了满目的风雪中。
——「你曾经能那样固执而坚定地追寻他,难道就不能也这样对待我吗?」
“这是不一样的。”
她近乎难过地说。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微微埋怨而郁闷的言语伴随着雾气从嘴角漫出,她探头,有些火急火燎地从走廊上走出去,融入了那片漫天的飘雪中。
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就像十二岁那年初遇一般,一步一步地向樱树下的影子走去。
一步,两步。
雪地上留下脚印。
她一定是受到了蛊惑。
从第一次见面就受到了他的蛊惑。
当伸出去的手搭上对方的指尖时,浸在樱色中的存在似乎餍足地弯了弯嘴角。
——「你看,你一定会走向我。」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冬夜的雪景和樱花雨太过迷蒙,仿佛蒙了一层怎么也挥不散的雾气,叫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只知道,对方微微低下头来,轻轻用双手捂上了她的耳朵,就像捧着她的脸一样,冰冷的呼吸离她极近。
——「你的耳朵冻得很红哦,不冷吗?」
她寂寂地眨了一下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不,好像还有些烫。”
她这样说。
“我感觉全身都很烫,心脏也跳得很快。”
他轻轻靠过来,闭上眼,用额头碰上她的额心,纷纷扰扰飘落的樱色中,她几乎能够窥见他眼皮上绛紫而神秘的色彩。
——「发烧了吗?」
“……应该是的。”
她懵懵地说。
——「你可真是脆弱。」
他嘲笑似地说。
——「又生病了,你这副人类的血肉之躯,实在太脆弱了。」
“……其实已经有两年没生过病了。”她不甘示弱地反驳说。
“……只有我生病的时候,你才会这样出现在我身边。”
——「所以你是故意生病的吗?」
“……我有这么任性吗?”
——「你没有吗?」
“……”
——「你一直都很任性,又固执,从我遇见你开始,就一直不知道该拿你这点如何是好。」
“……你也就认识我两年而已。”
他优雅地笑了起来,没有反驳。
很快,他又发出叹息。
——「你明明拥有治愈他人的神力,却始终无法治愈自己。」
——「每次都只能这样硬生生挨过去,今夜大抵又是难受的一晚了。」
“以前可能是。”她却说:“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
——「……可是,我并不能为你缓解病痛。」
“没有关系。”她垂下眼睛,恬静地笑道:“我遇到了我的太阳,而他也让我遇到了你,因为遇见了你们,我已经拥有抵御病痛的力量。”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
他茫然而不解地问。
“你不能理解吗?”她掀起颤动的眼睫,温软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纤细的竖瞳微动。
就此,他发出了寂寂的声音。
——「……如此说来,难道我与他,果真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茫然地问。
微微放开了覆在她耳朵上的手,他抬掌,轻轻接住了一片落樱。
——「或许那人类说的是对的,明日朝。」
——「有些事,不可太执着为好。」
——「你一定要找到他吗?」
“难道你也要阻拦我吗?”她没有犹豫,但是,每次回想起记忆中的少年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垂泪。
她听到自己固执到可悲的声音在说:“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就算穷尽一生,就算身死魂消……”
“我也想要找到他。”
——「……」
那一晚,遥远的雪夜已经很模糊了。
只隐约记得最后有缭绕的狂风刮起,樱雪迷乱,幻觉一般的人影抬手任由掌心中的落樱随雪絮一起飘逝。
恍惚间,他似乎叹息一般,幽幽地笑了起来。
——「斯世如空蝉,人间有变迁,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
——「原来就是这般……」
……
从高天原回到人间,再次踏足在结实而辽阔的大地上,明日朝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害怕。
距离上次来到人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人世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世间各地都涌现出成群的妖魔,据说是因为狭间的封印有所松动。
预言之神所代表的高天原从数千年起就不怎么干涉人世,但人类已经从漫长的岁月中得到了馈赠,学会了抵御妖鬼的术法,倒也一时间维持着一种微妙共存的平衡。
但是,无论如何,狭间都得加强镇压和封印才行,人间绝对不能再重蹈六恶神的覆辙。
她本来还有些忧心自己要去到狭间所在的位置需要斩妖除魔一路杀过去,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要花上一段时间的准备。
但当她再次回到人间后,据说各地涌动的妖潮都如海浪一般褪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制引诱她前往灾祸旋涡的中心。
原来他真的在等她。
许是如此,前往狭间就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起来,途中,她还遇到了一位来自高天原的神衹。
踩着雕漆的黑樨木屐,春日和煦的阳光中,她撑着油纸伞,在堆积簇拥的垂樱下穿过了山间一道道刷着朱漆的鸟居。
向上延伸的长阶神道悠长而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