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副样子?我倒是挺喜欢的,不会老,也不会变丑,好像永远都能这么年轻……不过现在好像也没什么用了,毕竟我以前还是人类活着时只是担心自己老了不好看就没有价值了……”
“明日朝。”
他冷硬的声音骤然打断她的话。
“你恨我吗?”
她一愣。
谨慎地抬眼,她看见须佐之男微微弯下挺拔的背脊来,本该俯瞰而下的眼睛竟保持在一条与她平视的直线上,以平等的姿态直直盯着她。
但那样毫无波澜的目光令人害怕,因为她看不透他想要什么答案。
她只能抬手,试探性地轻轻抚上他的脸。
意外的,他没有拒绝。
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相反,他还安静而顺从地垂下了眼睫,似乎在等待一个形如宣判的答案。
她便轻声说:“现在也不恨你了,须佐之男。”
就此,他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突然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这似乎不是个令他满意的回答,以致于手上的力度为她带来了细微的疼痛,但是,她没有在意,而是说:“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更关心其他,我也一样,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
她问:“天照大神将如何裁决审判我?”
没有回答。
她又问:“天照大神为何还迟迟不对我降下神罚?”
还是没有回答。
她最后道:“她是还在等待什么吗?”
“天照大人自有决断。”
他只是这样说。
很显然,这也不是个让她满意的答案。
但是,她没有生气,只是又问:“那你呢?”
他说:“我也自有我的定论。”
她失望地垂下眼睛。
她觉得须佐之男在说话方面变狡猾了一些,但是又感觉好像变得更加笨拙了,至少这不是让她喜欢的说话方式。
当然,如果他就是故意的,那当她没说。
她轻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离,他一顿,没有挽留,只是屈了屈手指便放下了。
作罢,他抬起微垂的眼睫,浅薄的嘴角发出清冽而平静的声音:“如今以八岐大蛇为首的六恶神祸害人间,罪不可赦,他还曾带你到高天之下兴风作浪,挑衅天照大神之神威,也已是罪加一等,蛇神善蛊人心,教人作恶,明日朝,请你告诉我,你的意志是否受他蛊惑?”
“八岐大蛇吗?”她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或否又如何呢?你何须多问?我犯下过错已属事实,也已认罪,一切都是我的选择,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她说:“须佐之男,八岐大蛇和我之间,没有谁对谁错,若要认真说,过错或许在我,身为斋宫,我过去纵容他呆在我身边,甚至为此而窃喜,是我需要他,是我离不开他。”
压抑的沉默就这样伴随着她的声音笼罩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借着他身上细微的光,他的表情突然就变得明灭起来。
明日朝说:“当年,在出云囚禁你,也是我自愿借助了他的力量,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欲望,是我自己选择了他。”
“你甚至不惜将自己的灵魂献予他?”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并非困惑与质疑的口吻,而是一种笃定的确认。
“是的。”她承认得相当干脆,末了,竟还明快地笑道:“真奇怪,如今,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也许我已经无药可救。”
如今,她已经看不出他的所想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如同孩童般懵懂的少年,任由起伏的情绪轻易被她感知到。
但她依旧说:“我的灵魂已与他共度了千年,比你久得多,他陪伴我那么久那么久,就连当时来到高天之下放肆无礼,也是我的意思,请你别怪他,是我想见你,是我当时的爱恨与欲念驱使我背叛了天照大神,他只是顺势帮助了我,这一点,我甚至是感激他的,是他让我再次见到了你。”
“你真的如此认为?”
他的声音似乎低了一点,无端让她觉得冷。
额上的神纹明明灭灭,他发间的耳坠也在亮着光,他的脸在黑暗与微光的碰撞中苍白无暇,没有一丝生气,宛若一尊打了蜡的神像。
她在那样的目光中安静地笑,他似乎已在无声中得到了答案。
对此,须佐之男不再说什么,高大的身形利落地站起,然后渐渐后退,隐去,属于他的、最后的一丝光伴随着离去的动静慢慢吞没在了她所熟悉的黑暗中。
……
也许是因为久违地想起八岐大蛇,后来她竟然迷迷糊糊地梦见了有关他的事。
「明日朝,你听说过‘衔尾蛇’吗?」
过去属于他的声音在说。
雪白的衣袂垂落在芦苇荡的羽絮中,压弯的枝条被游离的群蛇环绕,冷凛的风带来清冽又干燥的枯草香,来自那座岛屿上的记忆在梦境中浮现。
那个时候,她期待的万年樱还没有开花,距离她陷入往后漫长的沉睡好像也还有些年头,记不清是哪个冬天了,当她在幽冷的月光下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时,眼帘中,有细密而轻盈的雪色在飘。
她恍惚地晃了晃目光,竟一时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雪,还是神明圣洁的发梢。
「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出一个圆环,就像自我吞食者一样。」
有细小的幼蛇绕上对方屈起的指节,像是要展示给她看一样,在他若有若无的笑意中依言咬住了自己的蛇尾。
他说,这个现象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而最为人接受的是「循环」的意义——蛇咬噬、吞食著自己的尾巴,是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自己的尾巴又为它带来无限的粮食,这便是一种永恒更生的循环模式。
「建构与破坏的往复。」
「生命与死亡的交替。」
「还有过去与未来的衔接……」
来自过去的光景中,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已经模模糊糊,声音也变得相当遥远。
但是,那位邪神像下达诅咒一般,在久远的岁月中笑得万分神秘。
「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她知道,那已经是年逾千年的记忆了。
过去岛屿上的光景伴随着被她吞噬的万年樱,再次从她的灵魂中闪过。
从一棵花树草木的视角观察世界,还是第一次。
未曾有过的体验新奇得叫她恍然。
阳光孕育万物生长,月满盈亏牵动潮汐涨落,风雨带来郁郁葱葱的绿意,最初的最初,渺无人烟的荒岛,在辽阔的天地间,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千年万年都孤零零地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无人踏及的土地,没有文明发展,也不曾被神明注意,诞生于自然的生灵只是遵循创世时就定下的规律和秩序,在那片土地上不断地繁衍生息。
直到有一日,有高贵的神明降临了这座岛屿。
巨大而蜿蜒的白蛇在热烈而刺目的日光中盘旋而来,从天上,还是从海底下,已经分不清楚,只知道,耸入云天的神躯像一道连接天地的圣洁的阶梯,地上翻涌的海浪和天上雄厚的云层被其掀起的飓风洞穿。
遥远的云端之上,明晃晃的金光洒下,大地似乎在震颤,缠绕而沉重的蛇腹在山崩地裂中缓慢地起伏,碾平了连绵的远山,割锯出无数道张牙舞爪的河流和深不见底的山谷,还带来了一缕残破的亡魂。
那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静悄悄的月光洒下。
秋夜的枯叶在偌大的晚风中起舞。
明明周围没有多余的人影,她却听到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她的肉|体已经消亡,你既然不让她去往黄泉之国,倒不如彻底毁灭她。」
「她还有未尽的事需要做。」
「千年后,这个时代的‘我’会寻着与他同源的力量来到这座岛上遇见她,我会见证到那一天为止……」
「我为你打开时空法阵,可不是为了这种事的,须佐之男紧随其后,你若是不再快点……」
梦境在那里戛然而止。
再次睁开眼时,印入眼帘的景象是一片陌生而平致的屋梁。
柔软的被褥盖在身上,温暖的织物包裹着她,细嗅的话还能闻到太阳暖洋洋的气息。
明日朝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偏头,看见视线所及之处,清晨的阳光穿过了敞开的格拉门,在她所在的房间里渗进了浅浅淡淡的光亮。
屋檐下有老旧的风铃在和煦的晨风里断断续续地碰响,壁龛中的鲜花轻轻摇曳。
从这里透过门缝望过去,可以看见天蓝云白,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大地绿茵遍野,春天的气息带来响彻不断的鸟鸣。
院中绕着竹篱,角落里的灌木丛争先恐后地疯长,春日的花朵在杂草堆中一簇一簇地绽放。
“你醒了。”跪坐在一边的影子突然出声的时候,她才收回目光,视线寻着声音往上,看向话音的主人。
“……须佐之男?”她恍然地出声。
“是我。”他淡淡道。
逆着屋外洒进来的日光,他垂眼的表情不甚清晰,那袭不属于人类造物的冷甲和黑金羽衣覆盖着背脊挺得笔直的身躯。
这次见到的须佐之男似乎和之前都不太一样,周身不再被嘶鸣的雷电围绕,那双能挥动雷霆万钧的双手端庄地置于膝上,原本张扬浮动的金发也像失了气焰般,服帖而乖顺地垂落下来,掩住了悬浮的耳坠。
她看见那些细碎柔软的发丝偏长,亲吻摩挲着他的脸庞,柔和了他本来冷硬到不近人情的轮廓。
这样一看,竟还有几分过去的感觉。
她总是抗拒不了那样的须佐之男,所以只能强迫自己先移开视线:“……这里是哪里?”
“是一处人类的村庄。”
他垂着眼睛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空白地问:“不是在高天原的神狱吗?”
闻言,他颜色略浅的唇角微动,似乎正想说些什么,这时,一只硕大肥胖的三花猫懒洋洋地踱着步子走过来,压上了她的胸口。
“好重……”
她立马露出痛苦的神色。
“别闹了,镇墓兽。”须佐之男这样轻声呵斥道,抬手就捏住了那只猫的后颈,把它轻松地提起来放到一边去。
胖胖的猫咪不甘心地挠了挠须佐之男的手心,随即扭着圆滚滚的屁股就跑出屋外去了。
“真是一只有脾气的猫。”
她评价道:“那是你的猫吗?”
他却只是这样说:“我记得你很喜欢猫。”
她不置可否,而后从被窝里坐起身来,须佐之男立马将身边折叠得整齐的衣物为她披上,似是怕她冷着。
明日朝一愣,趁着这会,他动作利落而快速地用手帮自己把凌乱的头发从衣服里撩出,然后拢好,让其柔顺地披在身后。
漆黑的发尾垂落在枕上蜿蜒,她下意识偏头,不再看向他,而是低声问:“为什么要这样?”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平静,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抬一下。
沉默。
还是沉默。
寂静的沉默。
直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惊起了院中栖息的鸟雀:“呀!大姐姐醒了吗?”
她和须佐之男以相同的幅度抬眼望去,就见一个脸上有着小雀斑的小女孩提着装满青枣的小竹蓝站在门边往里望。
“嗯。”须佐之男颔首,起身走过去,小女孩热情又活泼,率先对明日朝笑道:“您好,我叫夕日子。”
言毕,她抬手,笑着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须佐之男:“这是父亲让我带给您的东西。”
“代我向你父亲道谢。”须佐之男矮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夕日子开心地应好,朝他们挥了挥手就跑了。
须佐之男目送那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才转身将竹蓝放下,他走过来,说:“等会我带你出去走走。”
明日朝下意识想拒绝,她不想晒到太阳,但是他的神情冷淡,看上去不容置喙。
“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你先……”顿了一下,他审视的目光从屋内绕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你先梳洗吧,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