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状似遗憾地收了刀。
整座山已经布下了结界,他并不担心两人跑掉。
“没想到会这么快见面吗?”他很有耐心地聊起了天。“一别多日,不曾想你已经恢复如初——看上去,风采更胜往昔啊。”
很难说这句嘲讽的影响有多大。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澹台明朗陷入极度的暴怒。后者的眼睛渐渐漫上赤色,显然是渐趋平静的妖血卷土重来。
“你果然没死在玄冰针之下。”
澹台明朗抹了一下脖颈,看着手上的一片暗红,嘶声道:“我收到消息时还难以置信——如今看来,你果真是——妖孽!”
“妖孽?”澹台烬重复一句,颇觉有趣,“澹台明朗,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是人还是妖?不如干脆一点,承认你对力量的追逐和对死亡的畏惧——你引以为傲的人性在它们面前,不过如此。”
眼见澹台明朗要被绕入彀中,符玉连忙制止,“殿下,不要再与他纠缠了!”
说罢,她一甩拂尘,眉目霎时凌厉,“本来还在想该怎么去找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试试这阴傀的厉害吧!”
刹那间,山体内部阴风四起,原本无声无息的傀儡立刻“活”了过来,山穴角落处,更多的残肢断臂破土而出,就像抱团的毒蚁,硬生生堆上了石台!
然而下一刻,更为锐利冷酷的魔气如惊涛骇浪,在傀儡间轰出了一条道路,它的主人将一切混乱抛诸身后,飞身直取澹台明朗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澹台明朗抬手抵住,符玉的支援同时赶到,一时间,上方妖气魔气交织、法术光芒起伏,下方月影卫与傀儡你来我往、缠斗不休,山体内部一片混乱。
“殿下小心!”
石台边缘,符玉险之又险地挡去一道朝澹台明朗心口而去的利芒,暗自心惊。
她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能这般娴熟地使用魔气,更不明白对方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玄冰针的影响尽去不说,实力还更上一层楼——她与殿下两人合力竟挡不住他!
对战时最忌分神思考,她心有所思,手上便慢了一拍。尽管只是一息滞涩,却还是被抓住了漏洞,一道黑芒从她身前擦过,击中澹台明朗胸口。后者倒飞出去,撞到石壁后重重摔落,呕出一口黑血。
“殿下!”
符玉硬拼一记,借力遁向石壁。
事不可为,死战到底毫无意义。她眼神一厉,已然下定决心,当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蕴灵之血,石壁上随即浮现出一道隐匿的阵法——早在来此处落脚之时,她就准备好了这以防万一的手段。
傀儡没了就没了,只要炼制方法在手,换个地方照样可以东山再起!
她再甩拂尘,十几个傀儡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挡在他们前面。借此机会,她搀起澹台明朗,“殿下,我们走!”
“——你以为你们还能走得了?”
爆发的魔气如镰刀割麦,将挡在中间的傀儡尽数腰斩。然而下一刻,拦腰截断的傀儡竟威力十足地自爆开来,刹那间,轰鸣震天,烟尘翻涌。
澹台烬扬手将下面的月影卫扫出山洞,自己却站在原地,甚至不曾侧身躲避。
这种程度的爆炸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护体魔气,那个女道士自然也清楚,她不过是想遮挡视线、拖延时间——
傀儡一个接一个自爆,连续不断的炸响震落洞顶上的钟乳,一道道尖锥落下,烟雾滚滚,遮天蔽日。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掩护下,澹台明朗撑起身体。
爆发的妖血终于冷却,被遗忘的理智重新回归。他压下心中不甘,果断道:“走!”
符玉伸手拉住他,迈进阵法。然而一道漆黑的暗光却后发先至,穿透爆炸的烟雾,精准无比都斩断了她拉着澹台明朗的那条胳膊,犹有余力没入阵中,将已经开始运转的阵法彻底搅乱。
“不——!”
飚飞的鲜血中,符玉怒吼着被混乱的阵法彻底吞噬,与此同时,破损的阵法吞吐灵气,猛然炸裂开来——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彻山谷,巨大的冲击力摇晃附近的山峦,烟雾升腾,火焰席卷,山体在岩石的断裂摩擦中倒塌下去,湮没一切。
失去了操控者的傀儡僵住不再动弹,早一步被丢出洞外的月影卫怔怔放下兵器,愕然望向倒塌的山峰。
“——少主!”
***
“黎苏苏。”
有人在金光里轻唤她的名字。
和之前幽幽的风声截然不同,这声音反倒与过去镜中的那位神君有些相似……
黎苏苏连忙端正神情,行礼道:“晚辈黎苏苏,见过神君前辈。”
于是金光向她漫溢过来,轻柔又令人无法抗拒。
它洗涤着一切污浊和混乱,在视线彼端留下一片明亮的残影。待残影散去,世间最后一位神明终于显露真容。
祂有着白色的长发和年轻的面容,眼眸清亮又孤独,干净又苍凉。
看到祂,就仿佛看到岁月、看到时光,看到无边的长河——它包容着所有流逝的和所有停驻的。
“是宙神!”勾玉说。
被层层枝蔓缠绕的神明仿佛听见了这句识海中的声音,点头道:“九天勾玉,确实难得。”
第一次有人能道出它的身份。勾玉一时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地遁了。
黎苏苏不能遁。她对上那位神灵的目光,听祂对自己说:
“吾乃宙神稷泽。破光阵和过去镜,就是吾为你留下的。”
虽然是说着这样重要的事,祂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吾在此处强撑万年,亦是为了等待你的到来。”
黎苏苏认真答道:“晚辈已经找到了那个魔胎,可至今未能找到毁掉邪骨的方法,还请前辈明示。”
稷泽抬了抬手。
一道金色的流光落入她手中,化作一颗似虚似实的珠子。
“灭魂珠泪。”勾玉小声给她解释,“传说它可以化作九枚神钉,钉入邪魔体内。但从没有人真正见过这种神器。”
稷泽似乎是笑了一下。
祂说:“神陨落前,才可以化出灭魂珠泪。”
黎苏苏立时觉得手中的珠子沉重起来。她担忧道:“前辈——”
稷泽却不再说这个话题。
祂望向遥远的虚空,语气依旧平稳且平淡。“你要打开魔神的心,灭魂珠泪才能变成九枚灭魂钉。将其一一钉入魔胎心口,方能毁去邪骨。”
……打开?
黎苏苏一时脑子卡住,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些血淋淋的场面。勾玉简直要发出尖锐爆鸣,拼命在识海里戳她:“比喻!只是比喻!”
黎苏苏也很快转过弯儿来。但她很快就觉得这弯还不如不转。
“我——”因为震惊过度,她甚至都结巴了。“我我——可是——他看上去完全不——”
“吾明白。”
稷泽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时间过去太久,世间已经没有人知晓,魔神并无情丝。所以祂的魔胎,自然也不会有。”
黎苏苏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所以,打开他的心……”岂非白日望月、枯海生花?
稷泽却说:“此局并非不可解。要打开缠绕在魔胎身上的因果之锁,需要三把钥匙。”
“三把钥匙?”
“一场梦,一滴泪,一缕丝。”
说到此处,稷泽忽然停顿。片刻之后,祂才继续解释:
“梦是明镜悬影,亦是神魔一念。泪为芝焚蕙叹,亦可为爱恨缠绵。二者交错,方有可能为魔胎种出情丝。”
黎苏苏:“……”
听起来很厉害。但是她也确实没懂。
应当是看出了她的困惑,稷泽微微一笑,“其实,这三把钥匙已经出现,只是并不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必为此担忧,有些事情,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
自小在道门长大,黎苏苏知道有些事是无法说破的。因此,尽管顶着一头雾水,她还是郑重应道:“虽然赤手空拳,但晚辈愿尽力而为。”
“吾亦知此事艰难,辛苦你了。”
说罢,稷泽看向她身后,轻轻点头。
“——命运之外的轨迹,吾终于还是见到了你。”
黎苏苏下意识转头看去,正好瞧见素衣道人从结界中走出。
但他没有继续向前,只是站在那里,沉静如渊、笔直锋锐,像一把未入鞘的刀。
“吾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你本就在结局之外,吾无法给你更多预示。”
“已经足够。”李红尘淡道。“我不需要预见,亦不需要启示。”
稷泽这一次是真切地笑了,像是怀念,又像是叹息。
“有无相生,高下相盈。痛苦对你来说是什么?是人性还是执念?”
李红尘没有回答。稷泽看上去也没有等待一个回答。因为在这个问题之后,祂再度看了看暗沉天幕上的蓝月,而后平静地说:“时机已到,吾将陨落了。”
虽然已有准备,黎苏苏还是感到一瞬慌乱:“前辈?!”
稷泽看向她。
“吾陨落之后,荒渊结界还能维持三百日。届时你若未能毁掉魔神邪骨,荒渊破,妖魔出,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黎苏苏心中伤感,再行一礼。
“晚辈明白。”
稷泽点点头,含笑释然。
“吾……终于可以去陪同袍们了。”
话音未落,金光大盛。耀眼的光明裹挟着一股巨力直冲向上,汇入笼罩荒渊的结界之中:宙神用最后的神力加固了妖魔的封锁。
黎苏苏仰头去看。
一些金色的浮光慢慢飘落下来,像一场温柔的雨。
她看到有一个光团落在李红尘手中,被他收起。
另一团灵光则朝她飞过来,变幻成过去镜的虚影,旋即化作一道纯粹的灵气没入她的身体。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她应该能够短暂地唤醒重羽了。
可是,灭魂钉……
她摸了摸袖中那颗冰冷浑圆的珠子,一时万般心绪,难以言说。
***
“呸!”
翩然愤愤扯断身上的鬼气锁链,深觉流年不利。
她只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借了几只鸡——才不是偷,她在鸡窝里放了钱的——结果就莫名其妙被堵上门来——更要命的是,她居然打不过堵门的这两个人!
“翩然姑娘。”拿锁链捆她的小白脸从外面进来,“收拾好了吗?我们要走了。”
谁跟你是“我们”!
翩然腹诽一句,丧眉耷眼地应道:“好了好了!”
其实根本没好。
虽然只是临时居住的小木屋,可她在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哪是一时半刻就能收好的。再者她心情郁郁,完全不想动手,于是干脆将所有的玩意儿用尾巴一卷收进包里,懒懒出了门。
“干嘛催这么急,对待姑娘有些耐心好吗?”
郑德茂只是一笑,并不回应。
“……”
看吧看吧,又是这幅死人样子。
翩然翻了个白眼,踢踢踏踏往前走,十分不情不愿外加二十分怨气冲天。
这怨气倒不是因为她被迫入伙。打不过就加入没什么好丢脸的,马失前蹄总是难免;可她却是自己晕了头,被那个国师三言两语拐上了贼船,以至于她都没办法讨伐他们的武力压迫,因为是她自己答应的!
然而这不能赖自己,她又想。只怪对方嘴皮子太厉害,让人被卖了还能帮他数钱——呵,老谋深算的心机男人!
“既然收拾好了,我们走吧。”
她口中的心机男人站在木屋外靠近悬崖的地方,见她出来,很是平和地说。
“哦。”
翩然怏怏应了一声,试图在垂头丧气中夹杂阴阳怪气:
“往哪儿走?我刚才受伤了,现在飞不起来。咱们总不至于要腿儿着下山吧?”
她并没有得到一个解决方案。
因为就在说完这句话不久,远处传来了地动山摇的巨响,她眼睁睁看着视野中的一座山峰垮了下去。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看到对面的人神色一凝,一道灵光闪来,她猝不及防地被卷走了。
……
澹台烬在废墟中睁开眼睛。
传送阵的爆炸是意料之外。聚集的灵气一旦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