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幽蓝的03:17在墙纸剥落处投下残缺的光斑。
在无人的寂静的夜里,越鸣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桌前,开着小灯,用枕头抵在门缝上防止泄露出半点光,又用夹子把窗帘夹上,确保从父母卧室的阳台上看不见任何痕迹。
她笔尖一顿,墨迹在草稿纸上晕开成未完成的抛物线。
真到了坐下来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看精神科?哪有时间去请假呢?万一又开了一些影响学习的药,难道自己还要再耗上一年吗?只退不进,空耗着时间虚度光阴,这样维持现状根本上不了什么好的大学,回过头好像生命里好的东西都丢失了,时间过得好快啊,当初在那个班级面前下的豪言壮语到此刻却已经成了玩笑了。
明明已经决心切割,实际上根本抹除不掉曾经留下来的痕迹。
“你那个时候真的好厉害啊!”、“其实那会儿我一直把你当成对手的”、“你就是我们家孩子经常提到的那个第一名的越鸣同学吧?”……
还活着就被人怀念,是不是死了更好?她这样想着。
当别人一次次提及的时候,想起曾经付出过的努力却得不到等量的回报,在多年后抚摸着当年求不得的奖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当时为什么没有死?
“尝到了抢跑酿的甜,就把荒谬当成理所当然了吗?”
拿到奖状的那一刻是骄傲自满窃喜混着不安,知道自己提前付诸过努力但是装作天赋异禀,担心着疲倦懈怠然后跌下神坛的那一天。
桌面上Q版的绿色吟游诗人的脸已经开始褪色,手中的天空之琴只剩半根琴弦,看起来拼多多盗版的质量确实不怎么样。
《原神》啊……虽说自己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去玩,但那些故事真的很能够触动人心呢,尤其是纯音乐,她很喜欢一个人跑去风龙废墟听歌,里面有种独特的悲凉。带着电流杂音的BGM从十元包邮的蓝牙耳机里渗出,特瓦林破碎的翅膀掠过蒙德城钟楼,月光在最低画质的游戏建模的棱角处泛起马赛克状的涟漪。
而且,她心里有种隐秘的窃喜,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什么锁屏密码是风神瞳总数啦,草稿本边角画满元素战技图标,解不出题时就在心里估摸着树脂恢复倒计时发呆——那时候她确实相当沉迷于此。
直到那天班里同学播放了璃月的主题音乐,她像个二傻子似的在读书时间扭扭捏捏拍了拍陈川的肩,像是地下党对暗号:
“你也玩原神啊?”
很低劣的桥段,要是她早知道这会变成营销口号就更好了。
“呃,对啊。”陈川脸上尴尬的表情在记忆里逐帧放大,自以为找到“组织”又蹦又跳地回到座位上的越鸣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班上起码半数的人都是这个游戏的忠实玩家。
就像以前一样,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会闹出不少的笑话。
一般而言的青少年都喜欢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和独特品味,用来维持那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其实就跟充气城堡一样,看着有力,实际上一戳就破。
后来?后来她能玩的时间当然是越来越少,但这种尴尬感仍旧如影随形,现在这出闹剧依旧如此,或许她是真的不擅长与人交际,以至于宁愿幻想也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初中那首兴高采烈写下的无名曲子依稀停留在指尖,被撕的粉碎的草稿早就随风而去了,即使想要炒冷饭也没有原材料。
这时候就又该埋怨自己的任性了。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站上舞台呢?
——现在。
可是……已经很久没有风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个不停。
泪水砸在老人机屏保的塞西莉亚花上,粗略的像素点构成的白色花瓣在咸涩液体里扭曲成模糊的光晕。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做一场梦了。】
【梦里,我在水中下沉,又是在黑暗中前进。】
【不断的下沉,不断的前进,偶尔会有奇特的亮光,照亮周围,让我看到看到了无数不同姿态的存在,与我一同下沉,一同前进。】
【我知道,我明白,那都是我,无数的我一同的下沉,下沉那不知何处的世界,一同前进前进,那充满未知的世界。】
【无数的意志,无限的姿态,无穷的想法,无尽的时间。】
【我是我,我非我。你是我,我是你。我困惑的,我疑惑着,我究竟是我还是非我?】
【最后最后我下沉至底,前进到尽头,我看见了辉煌的群星,我到达那门之前,我成为了你,你成为了我。】
【……】
【Tips:当前攻略无法找到解法时,不如我们回到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思路。】
……
“这是月城二中的夏油杰老师,你们这些其他学校来的学生今天下午就跟着他先熟悉熟悉场地。”
大腹便便的王主任此时格外和蔼,油腻的西装下摆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不如说更像是急切,他不断用纸巾擦拭着泛着油光的额头:
“麻烦夏老师你了,主要是有个会实在是走不开……”
“没事没事,王主任您先忙去吧。”年轻的狐狸眼教师很是熟稔这些寒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些许异样,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两下,人走远了才小声道,“……是夏油啊。”
他的目光转向眼前低着头像是在罚站的几人,最后排男生运动鞋上干涸的泥渍、中间女生校服第二颗纽扣的错位,停留在吉野顺平身上的时间格外长,随后轻咳一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好了,你们先去食堂吃饭,吃完了再过来王主任办公室找我吧。”
“好的,谢谢夏老师!”皮肤微黑的女孩右手小指缠着发黄的创可贴,像是脚底抹了油似的,抱着书跑得飞快,帆布鞋在磨砂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吱呀”声。
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夏油杰叹了口气:
“……是夏油啊。”
藏在袖口的咒灵玉硌得他腕骨生疼,虽然已经拓展到了“职教中心”这个完全没涉及到的地方,但还没到需要修正的地步。
嗯,需要修正的是称呼。
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叫悟和硝子都是正确的姓氏,轮到他就只有一个劲儿的“夏老师”?难不成祂的潜意识还在蓄意报复吗?
……算了。
手机来电适时响起,上面显示的是“五条悟”,不出意外地传来格外畅快的声音——
“杰!今天你的课我拿去给学生们放风咯~”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们过得都还不错。
他的唇角勾起,嘴里说出的却是听不出心情的话语:
“不怕被夜蛾老师逮到吗?”
“那是当然——不会的,”五条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得意,“就算不让放,作为老师我怎么忍心让学生一直坐在教室学习呢?而且,这叫‘采风’,‘采风’懂不懂?哼哼,杰,我跟你说,你都不知……”
“唉唉唉,别抢我电话,喂——”
又是一阵嘈杂的呼叫声,紧接着电话戛然而止,夏油杰轻笑一声,望向这座被命名为“职教中心”的建筑外。
看起来是因为没去过几次所以建模不足,经过的教师面部像被水晕开的油画,五官模糊地重叠着,人物模型素材也复用得很多,操场上三个女生梳着完全相同的羊角辫,第四个的侧脸突然变成像素马赛克,真正能活动的只有成为“角色”的那几个人。
所以、按照那位躲在微机室负责“维持稳定”的同僚的方案,只需要继续盯着这个叫“方敏”的女孩子就行了,对吧?
那么……
“祝您好梦。”
……
“你觉得,越鸣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圆珠笔尖在登记表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凹痕,阳光倾斜而下,打在女班主任那因为甲状腺病肿大的脖子上,金项链深深勒进浮肿的皮肤里,“实话实说,不要因为害怕说谎,明白吗?”
“她……”她搅着发黑的衣角,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渍,低着头看着地板,“不太懂得距离,嗯、有时候不会听别人说话,但是……”
但是。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衣服都脏了,身上还有淤青,来,穿我的外套吧,我先带你去医务室!”
完全不容拒绝的语气,带着柑橘香气的面料突然笼罩全身,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拉开那个狭小阴暗的隔间,扫帚倒下的声响惊飞窗外的群鸟。
这个人就这样大摇大摆拉着她在长长的走廊上迎接着那些不乏怪异、亦或者是嘲讽的、审视的目光,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衬衫灼烧着手腕内侧的旧伤。
即使到了医务室也依旧喋喋不休,印着“越鸣,学生会主席,初二14班”的胸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金属边缘折射出彩虹色光晕,就像那个人的眼睛一样,她甚至不忘俏皮地眨眨眼:
“哪些人欺负你了?告诉我,你别怕,我是学生会的,你应该知道我吧!”
当然。
月城中学,不,整个学校周围的人都知道越鸣。
荣誉墙榜首证件照永远纤尘不染,广播站午间新闻字正腔圆的播报,那个天天参加课外活动,却依旧保持年级第一,几乎每个年级认识你的老师和学生都数不过来。
每周站在升旗台下,全心全意注视着人群中央侃侃而谈的你,闪闪发光的耀眼夺目。
就连即兴参与的校园歌手预选赛也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伴随着轻快的音节四处飞扬。
每次放学的时候都能看到你的妈妈在校门口等待,她看上去是那样地年轻美丽。每次家校委员会上你的爸爸作为家长代表在台上发言的时候也是那么地学识渊博。他们都是一起来参加你的家长会。
……
这样的你,和我这样的人本不该有交集。
但是你的眼神太过闪亮,以至于我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你叫方敏是吧?以前没怎么看见你说话唉,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食堂?我跟你说,二楼的小炒肉可好吃了……”
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掌心突然被塞进一颗奶糖:
“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中午我来找你,笔记我会带过来给你的!我先去上课啦——”
她愣了一下。
随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糖,仿佛舌尖已经尝到了糖纸上残留的印刷油墨味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