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凌乱的1623号房间不同,1621号房间异常整洁。
窗帘同样是被拉死的,靠窗的那张床是艾伯特教授躺过的那个,另一张床平整如新,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床脚处一个24寸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里面的衣物叠的整整齐齐,除了三本英文的医学书籍,还有本《本草纲目》,以及一个精制的小木盒,上面刻着“中华颜料”四个中文字。
没被静北分局的技术科拿走,应该是没被当做重要物证。
李念青蹲下拿起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有十二个小玻璃瓶,都装着粉状的颜料,颜色鲜亮纯净,粉质干净细腻,每个上面都贴有标签,用中英双语注明了原材料的名称,包括孔雀石、白云母、朱砂、珍珠还有雄黄等。
“怎么,艾伯特教授还对我们的国画有兴趣?”李念青问。
刚才和各国认识艾伯特教授的学者们聊过天的庄默给出的反馈是:“听说他是有画画的爱好,但没人见过成品,有人说他喜欢画素描,有人说他油画画得不错,但没人提起过他对咱国画有什么兴趣。”
“嗯,艾伯特教授本身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又喜欢画画的话,也许是有可能想要收集点儿我们的传统颜料的。”李念青对这一点没有怎么在意,不过也不能粗心大意,“等下再去找陶佳姐确认下吧。”
李念青正想合上盖子放回去的时候,钟羽泽阻止了她。
拿过盒子,把十二瓶颜料全都抽出来放在了桌上,钟羽泽跟李念青要了一包纸巾,在桌上铺好后,从每瓶中都倒出来了一点儿颜料,经过反复的对比后,钟羽泽将颜料分成了三份,左边三瓶,中间六瓶,右边三瓶。
钟羽泽表示:“左边这三瓶较为粗糙,颗粒大小也不均匀,应该是人工手磨的,中间这六瓶细了很多也均匀了很多,肯定是用机器磨的,大概在600到800目之间,这是广泛应用于绘画颜料中的细度。最右边这三瓶更细了,目数至少上千,一般来说颜料用不着做这么细,一般的研磨机也达不到这个程度。想要得到这样的粉,得用超细磨粉机,而且这样细的粉,通常在工业上才有这种需求。”
大家围在几个玻璃瓶旁,瞅了半天顶多只能看出来左边的颜料稍微粗糙,中间和右边的在普通人眼中根本没差。不过秉着不放过任何细节和疑点的专业态度,有必要拿回公安局进一步进行检测,重点标记在那三瓶超细的颜料上,朱砂、雌黄和青金石。
颜料重新被收回木盒里,放入了证物袋中等待检测。接着众人跟随着戴宝的脚步,听她简要介绍了一下房间内的痕检情况。
“之前已经提过了,1621号房间也是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这里被打扫地很干净,门、窗还有桌,静北分局的同事们暂且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指纹。但是地毯并不是很好打扫,他们提取到了毛发,根据DNA比对的结果,除了艾伯特教授本人,还检测出了戴维斯和郭学福的DNA。”
姚乐熙说:“戴维斯说他来过这里找艾伯特教授要推荐信,郭学福也进过房间找教授改论文,只凭毛发信息,没法缩小范围。”
“在你们的询问中,有谁曾提过艾伯特教授有洁癖吗?”李念青看向姚乐熙和庄默,问到。
姚乐熙表示:“没有,戴维斯和郭学福都说教授比较爱干净,也勤于整理,看不惯脏乱,但达不到洁癖的程度。”
庄默附和:“与艾伯特教授相识的那些医生教授们也没提过这件事儿,可他毕竟是个医生,干了这么多年了,保持环境的干净整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你们瞧我,不就是这样嘛。”
“所以说,如此整齐的行李箱,是艾伯特教授自己的成果了。”李念青总结到,“戴宝,你继续吧。”
戴宝指着桌面说:“这里原本放着两样东西,艾伯特教授的笔记本电脑,警察到场时电脑处于关机状态,还有一套注射毒品所需要的所有器具,摆放地井然有序,而且很新,不像是用过的样子。这些都已经被静北分局的技侦部门当做物证带走了,目前也是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李念青在本子上写下了细致和周密两个词,用以形容凶手。
戴宝接着说:“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从外部特征来看,艾伯特教授很可能死于毒品的动脉注射,胡法医还没发过来他的尸检报告,但艾伯特教授右胳膊上有个很明显的针眼,可是我们没有从屋内找到真正用于注射的那个针头,甚至也没有任何残留了毒品的物件。蒋队为排除在完成注射后高空抛物的可能性,已经派人在酒店周围搜索了,目前没什么线索。”
李念青无奈地写下:不见凶器,待查。
雷诺案也没找到凶器呢,麻烦啊。
“从案发后所拍摄的现场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教授西装革履,头发整齐,衣着整洁,还穿着鞋子,躺在了铺好的被子的上面。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感觉哪里很怪,后来我多角度对比了一下照片才发现,尸体周围的床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
“等等,你慢点儿,什么意思?”庄默没听懂,把手中的资料翻到戴宝说的那一页,盯着戴宝所提到的那几张照片,双眼散发着迷惑。
“哦,就是说从光影的角度来看这张床,艾伯特教授就像是被漂浮咒指挥着,飘到了床的正上方,然后缓慢落下,所以才能出现像照片里这样的效果。”戴宝搭配着肢体动作,声情并茂地解释着,“如果艾伯特教授是自己躺上去后,再对周围进行整理,就算再认真,也是会留下痕迹的。”
庄默恍然大悟:“明白了,所以说一定还存在着一个人,是他把教授抱上去再把周围整理好,可这个人真能被判定为凶手吗?如果这个人只是过来帮忙扫尾的,那就是艾伯特教授邀请他进屋的呀!我们之前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
李念青遗憾地说:“大概率是凶手,但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毕竟自杀的人也不一定都写遗书。”
庄默一脸嫌弃地说:“如果教授想自杀,自己整理好着装还算合理,如果是凶手整理的,他做这个干什么,难道他是个入殓师?杀了人不赶紧跑还帮人家整理仪容仪表,真是不紧张啊,真免费干活啊?”
“你的感觉没错,如果在尸体身边摆上一圈花儿,这张床就如同灵床了。”李念青淡淡地说。
“他在想什么啊?”戴宝有些不寒而栗。
坐在桌上的狄和昶更是直接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心理变态呗,等你回局里,有时间的话可以去楼下的档案室里逛逛,那里都是咱刑侦大队近三年来侦办过的案子,随随便便就能抽出一个奇葩。”
“现在人们的压力这么大,没有心理问题的才是少数。不自知的可能浑浑噩噩地就过完了这一生,也可能负气斗狠铸下大错,自知的也许会去寻求外界的帮助,也许会自我消耗直至油尽灯枯。
可怕的是那些明知自己心里有问题,还引以为傲,认为自己独一无二,白日里藏得好,夜晚才会露出真面目。更可怕的是这种人若是高智商,会去学习如何反侦察,会想方设法钻法律的漏洞,或者聘请律师团队,直接砸钱为自己续命。”
李念青说着,缓慢地走到了两张床中间的过道上,低头盯着尸体原本所躺的位置,过了片刻,又坐到了旁边的床上,继续看着同样的位置,用心感受着,尝试去推理。
“艾伯特教授是个喜爱整洁的人,即使是离开人世,也一定要体面地走。所以他要为教授换上正装,梳好头发,套上心爱又合脚的那双皮鞋,为教授布置一个灵堂。
有些可惜,手边没有鲜花和蜡烛。去看一下行李箱吧,也许身为基督徒的教授带了圣经呢?可惜,也没有,看来只能是简单的纯白了。
他站在床边,瞻仰教授的遗容,一动不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后他坐下了,眼神从未离开过教授的脸庞,他与教授的那些过往在脑海中次第播放,不论是平淡还是争吵,都难以再掀起多少波澜。
过了十分钟,或者更久,他认为该打扫房间了。要和平时一样细致入微,要更加的全神贯注,毕竟这关乎着他的命运。
终于扫完了,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他感到了一丝愉悦,那是完成任务后油然而生的荣誉感,回头看一眼教授,期待着一句表扬,哦,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无法从言语上获得认可让他产生了些许失落,但那都不重要了,他终于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应该试着自我肯定了。
该走了,明天教授会被人发现,接着会产生一系列的麻烦,希望当警察找上门的时候,自己可以从容应对。”
李念青说完了,屋内寂静一片。
戴宝昨天在碰头会上见识了李念青的能说会道,刚才在1623号房间见识了李念青的有条有理,随后又在走廊上见识了李念青的真情实感,现在见识到了李念青的敏感细腻,心中不免涌上羡慕与佩服,眼中流露出尊敬与崇拜。
连连感叹,理性多一分就无趣,感性多一分就哀婉,可在李念青身上竟能完美平衡,人和人真的是有差距啊,而她和李念青之间大约是一道鸿沟,应该是永远也跨不过去了吧。
这个故事是李念青根据现有的证据推理出来的,贴近罪犯的心理让她有些累,更有些冷。讲故事的是她,沉浸到故事里的也是她,心情随剧情一起跌宕起伏,一场酣畅淋漓下来,剧终时总是容易感到空落落的。
李念青坐在床上,双手撑在身后,让离阳台最近的姚乐熙把窗帘拉开,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拂去扭曲的故事带来的怪异感,温暖了房间,也温暖了人心。
翟玉文靠在桌边,平静地总结:“所以你认为这个案件是他杀,这个打扫房间的人就是凶手,还是艾伯特教授的熟人,正因如此,他才能被艾伯特教授亲自邀请,顺利进入房间。”
“对,还是要重点关注那三个助理,以及艾伯特教授的好朋友,还有他的竞争对手。”李念青走到阳光下,感受着温暖。
“关于陶佳,虽然第一次笔录中她向郭鹏提起过,她想回国发展,但艾伯特教授一直挽留,把她的辞呈搁置没批,要说是矛盾也算吧。我已经和陶佳谈过了,那是个通透的姑娘,也很有生活的智慧,谈话过程中她表现真实,没有刻意回避任何话题,还积极提供信息。
她回国是因为要照顾自己的母亲,从她的话以及表情里我能判断出她们母女情深,我认为以她的认知,要解决回国工作的问题,任何其他的方式都比杀人更合算,她不会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行为。所以重点还是应该放在——”
“戴维斯和郭学福身上。”姚乐熙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