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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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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萚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

年幼时,他尚不懂其间深意,只是单纯地很是羡慕贾宝玉。

流连于花丛中的贵公子,恨自己为须眉浊物,认为女儿为世间最为宝贵之物。

他同情贾宝玉,以贾母之言述他亦述己,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

自上学起,他便一直想不通。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不能穿裙子,为什么不能同女孩子拉手,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同一帮脏兮兮的男孩子们扎在泥地里。

他想不通为什么男孩子们笑话自己,而女孩子们也要避他唯恐不及。

他问过妈妈,妈妈说他与他们不一样,要变得同他们一样才行。

于是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去问,去想,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己要怎样才能变得同他们一样。

所以他又去问妈妈,妈妈低着头想了很久,只是默默地垂了泪,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妈妈带他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这些地方都有着同一种颜色,同一种味道。

那些白大褂令他害怕,那些尖细的针,嗡鸣的机器都令他恐惧不已。

他开始逃跑,拼命逃跑。撕心裂肺地哭,拳打脚踢地反抗。

再后来,妈妈不再带他去那些地方了。

而他也不再毫无顾忌地穿着漂亮的裙子跑出门,欢欢欣欣地去拉女孩子们的手。

他跟着妈妈去了理发店,将头发剃得像是雨后刚冒芽的嫩草。他剥掉了书上好看的彩色封皮,全部换成了透明的薄封。他坐在第一排的最角落,除去老师的提问,从上学到下学,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可这些并不会令他无视真正的自己,也不会改变别人对他既成的目光。

在家里,在自己的房间,他仍旧会偷偷地穿上那些花朵般的裙子,看着镜子里纤细白净的自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悄悄地笑一笑。

回到了学校,每个人也都会对他笑。

可他不喜欢他们的笑,那种笑,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而他们也不止是笑,他们会扯他的衣服,扒下他的裤子后丢到水塘里去。会推着他,将他搡进女卫生间里,而后在外面堵着门,任他如何哭求也不放他出来。

他们会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每当他走近一些时,便惊声尖叫,骂他变态神经病,用一本一本的书将他砸得抱头蹲下。

七岁,八岁。十二岁,十三岁。无论他念到几年级,是小学还是中学,不同的脸,却总是同样的笑。

他们的个子长高了,身体变壮了。所以落下来的拳头让他更疼了。

他们的书本变厚了,话语丰富了。所以愈发肆无忌惮地诅咒谩骂令他再也不敢抬起头。

有时候,他看到了同情不忍的目光,他期待着望过去,却旋即捕捉了个空。

同情,却不作为。不过是本性。

可并非人人如此。

课桌底又掉了下来。放了学,等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这间教室,他终于松开抵着桌底木板的腿,书本落了一地。

随意将书本堆在一起,他将课桌翻过来,走到最后一排的柜子里去找工具。

拿了工具盒回来,却发现翻倒的课桌旁蹲着个人。

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短发衬着她圆圆的脸,眼珠又黑又亮,正托着腮帮打量着这一地狼藉。

叶萚对她有些映像,似乎是个一个月前刚刚转来的转校生。

“你这桌子,一个月坏了有五六回了吧”,女孩子声音软软的,却是底气很足。

叶萚没说话,将桌板扣好,打开工具盒,找到合适的钉与锤,开始钉钉子。

女孩子瞧了一会儿,又开口,“你就这么打算一次又一次地修,任他们欺负?”

叶萚的手顿了一顿,复又一下一下地敲着。

“反抗啊!”,女孩子忽然一巴掌拍在了桌板上。

叶萚被骇了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瞧着她,终于开口,“然后呢?”

女孩子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锤子,“他们打你,你也打他们!他们骂你,你也骂他们!”

“请把锤子还给我”,叶萚道。

女孩子将手背到身后,不肯给他,“你越是退让,他们就越是起劲。要是想不被欺负,就不能一直抱头缩在那里”。

“同你有什么关系呢?”,叶萚小声道,“没人在乎”。

“你自己在乎啊”,女孩子摇头。

钉子咬住桌底与桌身,严丝合缝。

“你以前也被人家欺负么?”,女孩子问得很直接。

叶萚用力敲着钉子,空荡荡的教室里嗡鸣着回声。

“我要回家了”,女孩子向窗外瞧了一眼,“你也快点走吧,待会儿教导主任要锁门了”。

不痛不痒。叶萚并没有将女孩子的那些话听进去,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漂亮话谁都会说。

谁在乎呢。

班级活动这类,最是令人厌烦。叶萚能逃则逃,实在避不过去了,便将头一埋,缩在角落里死活不出声。

可总有人不肯留他清净。

不知是谁将他拽了出去,丢在人群中间。懵懵怔怔地,只见一圈圈的人都在打着拍子,喊他的名字。

“快,给大家跳个舞啊!你不是最爱扭吗?”

“跳脱衣舞也行啊!”

哈哈哈哈哈。

一张张嘴张成圆形,不见底的深渊里笑声不停歇。

叶萚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听不到,不说话,他们是不是就会放过自己了。

老师呢?老师去哪里了?

“跳啊!”

“快跳!”

一只沉甸甸的水瓶砸在了肩膀,半边身体发了麻。

“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快跳!”

叶萚将眼睛也闭上了。声浪成漩涡,在他身周呼啸着,他一动不动。

校服忽地被扯了一下,而后拉链崩断了,一只手拽着他的后领,“磨蹭什么呢?是不是等着我们帮你脱呢?”

哈哈哈哈哈。

震耳欲聋。

脑子空白了。

他们在说什么。不。听不到。只要听不到就不会受伤。

不要反抗。他们会觉着无趣的,会离开的。

校服外套被扯了下去,又有两只手来扒他的衬衫。

叶萚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头。

“走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在近旁。

压制着他的力气忽然散了。嗵地,一个人砸在了他身边。

“干什么你?!”

“多管闲事!”

脚步纷乱,吵嚷作一团。

叶萚慢慢地移开手臂,看见个瘦小的女孩子挡在他面前,使劲推搡着几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孩子们。

他看到她的侧脸,认出了她,正是昨天那个“出言教训”他的女孩子。

“你是他什么人啊?才来几天就看上他了?”

哈哈哈哈哈。

“不是吧?你竟然喜欢这种不男不…...”

响亮异常的一记耳光,静默了整间教室。

叶萚看见目瞪口呆的一张张脸,看见女孩子愤怒的脸。

“说别人之前,先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目瞪口呆扭曲了模样,涨红,暴跳如雷。

“你敢打我!”

女孩子站得更直了,仰着脖子,“打得就是你!昨天是不是你拆掉了他的桌子?”

“关你屁事!”

女孩子冷冷地瞪回去,“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么?!怂包!”

“就是老子拆得怎么着!老子不仅拆他的,连你的一起拆!”

女孩子嗤笑一声,“只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下作事,恶心人”。

“就是恶心你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女孩子翻了翻眼皮,“你这种货色,看见都污我眼睛!”

狠狠一推,女孩子站立不稳,向后栽了下去,将愣怔着的叶萚一并带倒。但她很快便又爬起来,同时抓起手边的凳子朝对面用力丢了过去。几个男生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击,躲闪不及,被砸了个龇牙咧嘴。

咒骂声汹涌而来,几个女生冲了上来,扯掉了女孩子的发夹,抓红了她的皮肤。

沸反盈天,直到老师重新出现在门口。

那天,以学生家长到学校调节为结束,叶萚躲在妈妈身后,瞧着女孩子牵着她爸爸的手走远了。

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裴兰苕。

两天后,叶萚的课桌底又一次掉了下去。这一次,还有裴兰苕的桌子。

放了学,两人砰砰咚咚地一齐敲着钉子。

“对不起……”,叶萚声如蚊蚋,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但裴兰苕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她将钉好的课桌翻过来,将桌面擦抹干净,淡淡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坏我课桌的又不是你”。

“但却是因为我……”,叶萚心里难受极了,他最不想牵扯旁人受累。

“明明是因为我揍了他们,你不要什么都给自己身上揽”,裴兰苕向后绕了几排,忽然踢倒了其中一张课桌。

叶萚愣道,“你做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兰苕看准了位置,起钉锤一落一起,一颗钉子干脆利落地飞了出去。很快,八颗钉子全部被她丢进了垃圾桶。桌板向一旁滑开。

叶萚犹豫,“你拆了他们的桌子,他们会报复的”。

“我不拆他们就不报复了?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只有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那群人才会有所顾忌”,裴兰苕踢倒了另一张课桌,“去拿工具,来帮忙”。

叶萚退了一步,摇摇头,“我……”

“那你站在那里看着”,裴兰苕又开始起钉子,“事情是我做的,你不用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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