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奕珩说罢便打算去给他拿自己的衣裳,谁知连澈轻声道了句“不必”,旋即抬手捏了个诀,顷刻间他衣袍上的水渍皆了无痕迹,仿佛是新的一样。
即便萧奕珩知晓他会法术,亲眼目睹这神奇的一幕仍是有些愣神,顿了顿道:“下次记得别再淋雨了。”
连澈莞尔道:“嗯。”
他这一笑恍若皎皎明月,拂落万缕尘埃,萧奕珩瞧在眼里顿时失了神,他刻意回避连澈的目光,以免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淡淡道:“如今陵川的灾情已得到缓解,我也要回宫向父皇复命了。”
“那是自然,殿下出来已有一个月,也该回去了。”
“一个月……”萧奕珩低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虚空,似是自言自语道,“竟这么久了么?”
“是啊,你这段时日为百姓操劳甚多,回去之后要好生休养。”
“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况且也并未实质性地帮到他们什么,倒是你此番……”
未等他说完连澈便打断道:“殿下无须挂怀,几百年光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若是眼睁睁看着苍生蒙难,我心中亦会备受谴责。”
萧奕珩听着他平静的话语,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连澈表现得越是云淡风轻,他越是觉得过意不去。
萧奕珩移步到屋檐下,彼时细雨如丝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伸出手任由清透冰凉的雨水落到掌心,再顺着指缝蜿蜒流淌,到头来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良久后低声道:“连澈,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殿下是想问我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我应当会找一处灵气鼎盛之地修炼些时日。”
“嗯,是该如此,”萧奕珩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天色不早了,又下着雨,我送你回去吧。”
萧奕珩也不管连澈怎么回应,说罢便径直回房拿了一柄油纸伞出来,正是出海前连澈送他的那柄生灵伞。
连澈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不劳烦殿下了。”
萧奕珩本已迈出两步,闻言脚下的步子微顿,却并未回头,也没有接他的话,就那么沉默了片刻后淡淡道:“走吧。”
二人并肩同行,豆大的雨珠倾泄而下,敲打着生灵伞,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时间也在这一声声清脆的敲打中流逝,仿佛天地都被清洗了一番,褪去了所有污浊。
跨过拱门来到庭院中,一路上谁也未曾说话,连澈察觉到今夜萧奕珩格外沉默,似乎不同寻常,遂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萧奕珩神情微怔,低声回应道:“没有。”
这看似轻飘飘的两个字从萧奕珩口中说出来却裹挟着化不开的愁绪,连澈越发肯定他定是有什么心事,但依他的性子轻易是不肯说的。
此时他们本来是在雨中漫步,连澈一把握住萧奕珩执伞的手,两人便蓦然停下脚步。
萧奕珩慢吞吞地偏过头看他,目光正好落到他清亮澄澈的瞳仁里,记忆一瞬间被拉扯回琼华泽初见时的场景。
连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誓要问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陵川的灾情已得到缓解,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为何你却满眼愁思?”
萧奕珩执伞的手被连澈紧紧握着,微凉的触感直达心底,令他心头一颤。
此刻萧奕珩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眼底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愈渐浓烈,可斟酌片刻后只是轻缓道:“我没事,陵川此次因大旱和瘟疫死了那么多人,回想起过往种种难免感慨。”
“是么?”连澈半信半疑道。
“这雨越下越大,我们还是快走吧。”萧奕珩并不想过多解释什么,遂催促道。
眼见萧奕珩不愿透露内心的真实想法,连澈知晓他性子执拗,故而没有再追问。
那之后没几天萧奕珩便踏上了回宫之路,临行前百姓们纷纷涌到城门口为他践行,众人前呼后拥,一直送出去三四里。
金赫回首遥望山坡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回想起方才众人眼中的依依不舍,好些妇孺甚至热泪盈眶,心下顿生感慨:萧氏皇族愿为百姓舍生赴死的,唯萧奕珩一人而已。
回到王城后,萧绩以赈灾有功为由嘉奖了萧奕珩和楚辰彦,赏赐了他们一些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楚辰彦更是得以入朝为官,以他这般年纪能够与那些股肱之臣同朝议事已是难得。
此后没多久,楚辰彦在萃庭密会萧奕璟。
彼时萧奕璟听闻萧奕珩为赈灾殚精竭虑,甚至纡尊降贵与百姓同食,只是蹙了下眉头,旋即阴测测地笑道:“他哪是体恤百姓,分明是怕饭菜里有毒,你难道看不出来?”
楚辰彦眸光微颤,连声音也几不可闻地抖了一下,但是他很快便恢复如常:“起初我也这般怀疑过,但后来他的种种行为无一不以百姓为重,甚至亲自照顾得了瘟疫的女童,不像是装样子。”
“是么?”萧奕璟抿了一口茶汤,唇角扬起一抹弧度来,可是眼底全无笑意,他徐徐道,“所以你是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储君之位?”
楚辰彦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否认道:“殿下,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五皇子能够体恤民生疾苦,于陈国百姓而言是好事。再则,眼下边境战事频繁,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殿下不妨想想如何替国主排忧解难,莫要再把心思花费在五皇子身上……”
话音未落,萧奕璟便轻飘飘地说道:“不愧是楚相的公子,自幼饱读诗书,站得高,看得远,倒显得我狭隘了。”
楚辰彦自然听出来他话里的轻蔑之意,看似赞扬,实则揶揄,当下后背生出一股凉意来,甚至心中郁结,辩驳道:“殿下可以不信,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在陵川我虽然跟五皇子坦言我拥护的是您,但实际上我想要守护的唯陈国百姓而已,苟无民,何以有君?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山野村夫,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该以大局为重。”
“你不曾生在帝王家,甚至没有兄弟跟你争权夺利,自然体会不到我的处境,”萧奕璟心知楚辰彦贵为丞相之子,不似那些幕僚一般对他言听计从,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遂拂袖道,“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如此今日便只把酒言欢,不谈这些了。”
两人那日喝了几壶萃庭春露,一直到黄昏时分才被小厮搀扶着各自离去。
彼时日渐西斜,绯红的晚霞倒映在湖畔,王城中人声渐息,只有夜市的摊贩多了起来。
湖中心停泊着一座装饰华美的画舫,其上雕刻着螭首图案。
萧奕珩来到岸边,给了摆渡人一锭银子,便乘他的船前往湖心踏上了画舫。
他掀开门帘进去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夕泽以手支颐,阖眸凝神的场景,一袭蓝色长袍曳地三尺,白皙的指间攥着一只青铜酒觞,案上还摆放着一樽镶有各色宝石的酒壶,在朦胧的夜色中散发着绮丽的光。
萧奕珩的目光却只落到他的脸上,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
片刻后,连澈仍闭着眼睛轻声道:“怎么不过来?”
萧奕珩经他提醒这才缓步靠近,在他面前落了座,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便挑了个最简单的:“你怎知是我?”
连澈缓缓睁开双眼,向他投来春水一般的眸光:“因为我认得你的气息。”
萧奕珩闻言沉默不语,眼神却飘忽不定。
“阿珩,此去陵川可还顺利?”
“嗯,”萧奕珩回应道,“一切顺利。”
“那就好。”
萧奕珩看着他端起酒觞一饮而尽,心中千头万绪,低声道:“夕泽,我当初未同你道别便离开了王城,你可有生气?”
“我并未生气,反倒是你何出此言?”
“因为我在陵川那段时日用黑羽鸟给你传了几次信都没有回音,我就以为你在同我置气。”
萧奕珩说这话的时候嗓音压得极低,听上去还有点委屈,可是连澈听罢眼神凝滞在虚空,握着酒壶准备斟酒的动作也忽然顿住,片刻后,他神色如常道:“我未曾收到过什么信件,许是出了什么岔子。”
萧奕珩眸光微颤,轻声道:“是么?看来是我多虑了。”
“阿珩,你要同我说什么,不妨现在说来听听。”
萧奕珩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当下脑海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便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那日我没有去你府上是不想惹人注目,因我之故,朝堂上已有人将你视为眼中钉,你为我付出良多,我实在是不希望你卷入更大的阴谋。”
这层利害关系连澈当然知晓,他也曾猜测出萧奕珩的意图,只是难得听到他亲口说出来。
“阿珩,你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从不轻易更改,但你可曾想过我并不在乎这些?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我经历过无数次,若无力自保又怎能活到现在?你无须为我担忧。”
话音落地,两人同时默不作声,思量着各自的心事。
萧奕珩最先开口打破沉默,嗓音寂寂:“夕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珩,你今夜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什么叫我有事瞒着你?”
萧奕珩平静的眼神中隐藏着一丝不安,他斟酌良久才抬眸道:“你我相识多年,我从未怀疑过你的为人,我以为在我心中早已将你当成毕生知己,可是经历过一些事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