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石制台阶不陡也不长，其尽头是一个向右的拐角，然而转过拐角，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不是与前一段相同的，一直通向地面的台阶，而是一个看不到边际的昏暗空间，坚硬地面不再提升，只有一段带扶手的楼梯突兀立于空间中心，连接着这一层与上一层。

这又是哪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踟蹰不前，特里斯握紧蛇杖大胆走近几步，很快发现这一段台阶与先前的台阶还有一点不同，是的，它居然是木制的，什么地方的楼梯会用木头做呢？

“你、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有点像一间地下室？”

女佣谨慎环顾四周，忽小声与其他人交谈道。

并不是稀罕的东西，贵族会用地下室储酒，平民则会在地下室容身，所以当她提出这一概念，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冒出了同一个想法：

可别说，这里的确像极了一个空旷的地下室。

“那这还是出口没错了。”特里斯听罢，迅即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木制台阶的顶端，抬头一瞧，果然看到一个方形的木门，不但没被锁上，反而向上方稍稍抬起，呈现虚掩的状态。

这扇门后有什么？会是梦境的出口吗？

他不能确定，但暗暗期待着，这里是地下室，意味着上方应该是一栋房屋，而一想到房屋，回家的念头就瞬间浮现在了脑海。

当然不是回到他在遥远尼诺那个孤独破败的家，而是法兰登堡，即便是寄人篱下，还是温暖无比的住所。

既然没上锁，他便打算用蛇杖直接顶开那扇门，动手之前，他先打着手语，“告诉”了保利木门的存在以及自己的计划，等对方严肃地点点头，立即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将黑夜圣徽握在手中之后，他才深深吸一口气，看向木门，先将蛇杖笔直立在下方，接着闭眼低头，用力向上一推。

咚咚！

木门不但轻轻松松就打开了，甚至反向重重撞上了外侧的地面，光亮倾泻而下，翻飞的细碎木屑迅速钻入鼻腔，害他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先前从未见到的，那样纯粹自然的光明令所有人激动万分，但特里斯的反应也让人一时担忧，所以保利还是坚决拦在了众人面前。

“哟，终于来了啊。”

特里斯还眯着眼挥手拂着眼前的飞尘，头顶，忽传来一个沉稳然而陌生的男声。

“命运家的小鬼。”

听到对方似乎是对着自己使用的称呼，特里斯心一惊，浑身肌肉紧绷，还在低着头飞速思考该不该及如何回应他，一只大手已伸到了面前。

“还没享受完梦境旅行吗？但现在是醒来的时候了。”

他知道！

听到男子好声劝说，特里斯吓了一跳，赶忙抬头望去，结果就见一个身着神父黑袍的中年男子蹲在木门旁，黑夜圣徽被他大大方方别在胸前。

“你、你是……”特里斯迟疑询问。

“接你们回家的人。”男子利落回答，另一手伸去摇了摇胸前圣徽，“这个足够为我担保了吧。”

这位来接他们回家的，黑夜的神职者自称罗，是法兰登堡的黑夜教会在杜林区的负责人。

看到圣徽，特里斯便喊保利前来确认，而保利竟然认识他，立即恭恭敬敬打起了招呼，特里斯没有详细了解对方底细的心情，既然他身份不假，他随即组织其余人通过木门，木门之外，果不其然是一栋豪宅宽敞的厅室，水晶灯明亮夺目，连成片的长窗之外是宁静的花园景色，不过其余设施显然经过了更改，没有室内通常会摆放的桌柜装饰，只有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沙发及不算太长，仅用于临时躺下的软床。

“找你们喜欢的位置休息下吧。”

确认罢所有人都进入了厅室，罗就关上了地下室的木门，指着周围的沙发短床对众人道，“没有任何隐藏的规则或要求，随便坐哪里都行，当然也可以坐到地上，但那会很不舒服。”

一听说会很不舒服，市民们赶忙看向周围，两个孩子率先奔向了模样奇异，让背坐的两人也能愉快攀谈的S形沙发，女佣拦不住他们，只得在最近处随便找了一张扶手椅坐下，此时的老妇人似乎已耗尽了全部精力，在两位少女的搀扶下，在一张一端抬起，附有靠背的昏厥沙发上坐了下来，眼镜少女并不挑剔，漂亮的胡桃木沙发椅已经满足了她，富家小姐虽也精疲力竭，环顾一圈，还是找了一张精致且传统的古典皮革沙发，工人看上去倒想坐在地上，或者起码不要那样奢侈富贵的椅子，特里斯猜测这与某种回归现实的方法有关，便劝他说反正这里还是梦境，享受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好吧。”

工人犹豫了好一会，最后竟找了一张豪华的高背椅谨慎坐下，并小心将两手像国王那般放在了两边扶手上。

“呼——”只听他吹着气儿小声咕哝，“感觉也就那样。”

见市民们都安顿妥当，特里斯便忍着笑扭头走向了那位黑夜的神职者。

“就这么多人了？”罗有些困惑，显然清楚他们一行该有几人，却惊讶发现人数不符。

保利忙把另外两人搭乘火车先行离开的事和他简单说了一遍，不料他听罢神情没一点好转，反而是皱了皱眉反问：“火车……？”

怎么？那火车有问题？特里斯和保利面面相觑。

“回头我去确认一下……如果他们在铁桥区。”罗接下来的反应却很是放松，特里斯从没认真考虑过那火车会有什么问题，眼下想回忆一番，却觉浑身疲软，额角也开始阵阵发疼，难以集中太多精力，看来这里的确是梦境的终点，他的身体他的精神，都在催促他休息了。

保利的情况显然也没好到哪去，罗仅看了他一眼就让他也去找一张椅子坐下，保利自己本来还想硬撑着用黑夜惯用的方式离开，可连续几个完全掩饰不住的哈欠过后，还是在罗锐利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挑位置去了。

他好像没什么想从自己这里了解的啊……特里斯瞧这位神职者一举一动干脆利落，像是早早准备好了，他们似乎并不需要和他再详细交代什么，便也扭头看了看身后，准备找张舒服的沙发坐下。

“你等等。”没想到罗立即攀着他的肩拉住了他，脑袋凑近至耳畔，低声道，“有人在楼上等你。”

……啊？等我？

特里斯瞬间瞪大了两眼，可对方只是神秘笑笑，将他推开，而后侧身让出位置又说，“梦境旅行就快要结束了，你还要和他们说点什么吗？”

这话像是对他说的，又好像是对其余人说的。

离开梦境，他们会回归入梦前所在，而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将分散在法兰登堡各处，也许会再见，也许会再也不见。

“您还没有告诉我们，该去哪里表示感谢呢。”

眼镜少女真诚道，话音轻而柔软，似乎回到了最初自我介绍时的样子，睡意如同微风，同样拂过了他们身侧，两个孩子已经眯着眼打起了瞌睡，纵使罗没有进行任何说明，他们也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坐到这些椅子上进入梦乡以后，会在在现实之中醒来。

尚未睡下的人们都恳切地看着特里斯，少女所说的，也是他们共同期望的。

“呃。”特里斯低下头刮了刮鼻尖，烦恼心想他们怎么还记着这事？西塞尔没教过他如何回答，总不能告诉他们艾伯特屋子的地址吧！

“去向你们所信表示感谢吧。”他斟酌了一下，还是回答，“你们的谢意最终会到达我主所在的。”

富家小姐立即遗憾地重重叹了口气，不过也没有追问。

“你们还有什么想询问的吗？”特里斯的视线扫过众人，安抚道，“放宽心，能安全抵达这里是大家努力的成果，眼下你们只需要开开心心地睡去。”

“开心……”

老妇人念叨着，慢慢点了点头，而后竟举起手，认真请求说，“能和你私下聊两句吗，小文斯汀？”

“你和我是时候离开了。”眼镜少女转向富家小姐眨了眨眼调皮道，两人就坐在老妇人两侧，富家小姐读出了她话中的含义，点点头，先是对着特里斯鞠了一躬，郑重道了一声谢，而后靠近老妇人，亲了亲她的前额，低声说：“那么我先走了，密特朗夫人。”

待到两位年轻女士以各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中合上眼，特里斯才在长椅边缘坐下询问：“您要和我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老妇人斜躺在长椅上，两手扣在腹上，半合着眼睑梦呓般轻声道，“只不过和你倾诉以后，又想起了许多，许多和他有关的事。

我的弟弟……他其实，并没有像他们说的，因为改性信异教，变得多么面目可憎，事实上……事实上我听说，他还是个温和儒雅的老好人，依旧在热心地帮镇上的人做事。

只是他所信的，那人所信的，太古怪了，既不传教，也不集会，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他之所以离开家族，也是因为当时，和父亲，母亲，说了那样的话……说，众神正是因为弱小，才执着于招揽信徒，只有那位……这能不让人生气吗？”

所以……「那位」究竟是哪位？

特里斯听得愈发好奇，这话说的，可是把当今所有正神都骂了一遍吧，信仰上如此的差异，足够发动一场战争了。

“但这，是他的错吗？”

老人叹了口气，合起的眼睑下方溢出了点滴晶莹的泪花，“这怎么是他的错呢？”

她自言自语般念道，话音越发低而轻，直到最后沉默无声，特里斯在意地轻唤一声，伸手去小心碰了碰她的眼角，才发现对方已然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要不要去调查一下？她弟弟的信仰也太古怪了。

特里斯暗想，他记得老人说过，会给他一份与她弟弟有关的信件——

但给到哪去？特里斯一拍脑门，自己竟然忘了和她或富家小姐沟通这事！可眼下两人都已离开，再怎么懊恼，也只能等到自己出去再想办法了。

抬起头，看到S型沙发上的女佣也已合上了眼，小女孩趴在她的怀中，虽闭着眼，但神情严肃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了噩梦。

可这回去的梦怎么会是噩梦？特里斯心一沉，随即起身走去，感觉到有人走近，女孩眉头弹了弹，随后竟慢慢睁开了眼，他不由得蹲下身诧异看着她，压低声问：“睡不着？”

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虽再度闭上眼，但神情仍有不安，“睡不着。”只听她奶声奶气咕哝回道，“天空中有好多怪物。”

天……空？特里斯下意识望向窗外，可这里每一扇窗户之外都是鸟语花香的宁静景色，所以，她说的是回去的梦之中的场景？

回去的仪式都是那位黑夜的神职者准备的，他只得转身冲对方招手求助，此时保利也已在远处的沙发上大大咧咧睡熟了，罗抱着胳膊靠在另一张沙发旁，举止神情十分放松，见特里斯招手，他诧异地扬了扬眉，但还是快步走来，只是期间又疑惑地向身旁瞥了一眼。

那正是工人挑选的那张高背椅。

难道劳尔也有什么事情……他不禁冲那高高的椅背侧了侧脸。

“那人似乎在等你。”

果不其然，罗一走近就抬手用拇指向后点了点说，接着才看向小女孩问，“这里有什么事？”

特里斯呃了一声，站起身答：“她说天空中有好多怪物，睡不着。”

“你们过来途中看到天空中有很多怪物？”罗语气寻常地反问。

“有怪物，但没有很多。”特里斯答，而后停顿片刻，又补充，“他们三位入梦前，正在东门广场观看那个马戏团的表演……会不会和那有关？”

“……”罗侧目看他，右眉再度挑起，“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知道……是说黑云聚集那些事吗？特里斯低头擦了擦唇间，含糊道：“看到过一些异象。”

罗轻轻吐了口气，一副不出所料的口气再度道：“如果觉得不安，解决完那人的问题就赶紧上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