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至,白露生。
江澈回头觑一眼,一连几夜,小酒都在宗祠外守着,白天有人时便藏匿,夜晚无人时才会出来,这会儿又瞧不见了……
吱嘎——
木门被人推开——
梅姨走至牌位前,拢火放置最后一次蜡油,“明天就下葬了,今夜我守着,你们回去歇息……”
江澈望着她背影,恍惚一夜之间,人竟真的会苍老几岁。
见身后还没动静,梅姨又朝身后摆摆手,驱赶两人。
快走到院门的时候,又突然叫住他们,“小澈小隐,一会儿替我去看看阿囡,她近来总是做噩梦,我担心她又睡不好。”
两人应下,这才离开了宗祠。
长街尽头,圆月孤照,两道狭长的影子坠在地面,向后延伸,无限拉长……
一个身影侧过头看着另一人,“晚上留下吧,院子我叫人打扫过了,过了今晚……你想回去再回去。”
江澈轻轻点头应下。
江隐勾起唇角,回眸觑一眼,“小酒又长了些,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江澈的视线移向他,那双眸子平静的犹如一汪深潭,全然看不清里边儿的情绪。
江隐顿了顿,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性子忽然就翻转了,也许是都学会了隐藏,也许生来便如此,他们既是自己,又是对方的影子。
“罢了,由你看着,倒也真不一定会触及咒印,如此平安长大,也好……”
江澈移开视线,目光转向明月。
踏进院子的那一刻,江澈没来由的感慨万千,他从前并非如此,就算有,也是倏地一阵儿,大多都如狂风过境,吹过就散了。
血族的情绪变化太过强烈,常常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族长教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试图关掉情绪,江澈问过为什么,族长的答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一来他倒是想尝试,但也没真的去碰过,时间一久便也习惯了,偶尔有些情绪波动,也大多无伤大雅,可偏偏这一回,让他第一次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白幡瑟瑟,寒蝉鸣。
风吹有痕,雁过留声。
清水镇外,琅琊山上,是外族通往此处的必经之路,也是先祖们的往生地。
据说有外族进犯时,先祖会第一时间知晓,并保佑后世长安。
江澈从前不会信,死一遭更不信了。
亲眼见识过才知道,先祖分明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江澈抬头望一眼,许是那漩涡仍在,只是他看不见了。
长明火燃尽,那人转身。
白狼溜溜哒哒的跟在主人后头……
——
江澈和小酒走了。
江隐是一个月后才知晓的,那天他带着野味儿上山寻他,打算再醉一回,一直到夜晚也不见人归。
初时以为他像往常一样下山游玩去了,便自己喝的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酒醒,江隐才从榻上看见了留给他的字条,已经被他压在身下滚了一个晚上,皱得不成样子。
江隐七拼八凑好不容易拼成一副完整模样儿,却见上边儿只有八个大字:出去转转,归期不定。
江隐忍不住骂娘,烂摊子都丢给他了,自己跑出去逍遥……
那一天之后,江隐又在山里住了几晚,没住上几天,忙不迭的又回了村子,只偶尔闲暇时间会过来看一看。
——
凤鸣寺外,梧桐树下,一只通体白毛,神态略微有些傲慢的不知名灵兽,朝路人抛去了蔑视的目光。
周围人来来往往无不驻足,有些人连连称赞,就好似它浑身是宝一般,有些人更甚,盯着那光洁的皮毛已经流出了一滩口水。
小酒嫌弃的转过脸,垂头搭在前肢上。
有人观望片刻,察觉到它没有攻击意图,便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也不知是想摸摸手感,还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小酒支棱着耳朵,从地上站起来。
那人又瞬间往后退去,人群都跟着扩大了几圈,似是被它巨大的身形吓到了。
小酒蔑视的眼神更甚,原地抻个懒腰,又打个长长的哈欠。
直到有人从寺庙走出,小酒才屁颠儿屁颠儿的跟上去,与刚才那副神态两相对比,活生生让人感觉到了什么是区别对待。
奈何人们只敢在后头远远观望。
少年的身量颀长,身侧跟着的灵兽抬起头来,比人还要高上几分,怪不得人们一边垂涎,一边又没人敢上前叨扰。
江澈从纸包拿出几块儿龙须糖,仰头塞进嘴里,颇为满足的点点头。
刚出炉的,果然松软……
这龙须糖街上也有,但不如凤鸣寺里的好吃,江澈无意中发现后,隔些日子便来一回。
他把东西挂上去,又转身进了酒楼。
小酒只得再次停下,一边艰巨看守东西的重任,一边等着主人回来。
还好,这回快了许多。
……
江澈大包小包的卸下东西,打猎吃惯了,日常改善一下伙食。
但小酒今天颇为不满,独自在外边儿等了那么久,还被人围观,它郁闷的拱了拱主人……
江澈正想着晚上吃什么,全然没注意小酒的情绪,连续被拱了几下,他只得回手摸摸小酒。
小酒察觉他的敷衍,更郁闷了,扭头纵身一跃。
嘎吱——
“小酒!”江澈暴怒的声音传来。
小酒讪讪的进了屋。
那本是林间一处歇脚地,久无人居,又经过江澈妙手回春,大改一番后,这才搬了进来。
但骨头架子还是从前的,纵然经过加固,也还是经不住小酒折腾。
江澈汗颜,这屋子早晚要塌在小酒脚下。
到时又得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江澈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忙乎着……
世间万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香气飘至二楼,小酒抬起脑袋嗅了嗅,临时决定不与主人计较,屁颠儿屁颠儿的下了楼。
……
转年三月,阳春白雪,林间早早有了绿枝拨芽的景象,冰雪刚一化开,嫩绿就冒了头。
小酒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一连多天的食欲减退,让江澈有些担忧,他突然后悔没把小酒的行为逻辑彻底研究明白就出了门,早知道带些书籍,也总好过现在两眼一抓瞎。
哪怕是学些药理呢?
江澈捏了捏眉心。
小酒每次的异常行为,都是有由头的,只是江澈粗心大意,甚少追根溯源。
起初的异常是……
粘着他算吗?小酒从小就粘他,动不动就要贴贴,但是这些天……好像粘得过了头,连起夜都要跟着。
江澈摇头,否决了这一项。
怕热,前些阵子总会时不时的趴在雪堆里,江澈都怕它着了凉。
呃……这算小酒异常还是他异常?
对了,嚎叫声。
这肯定是了,小酒除了小些时候无端的热爱鬼哭狼嚎,成年后的狼嚎往往伴随着需求,饿了困了要贴贴抱抱,生气不满或是委屈,每一种嚎叫江澈都能听出区别来。
唯独这些天,嚎叫声无来由的此起彼伏,且越发频繁,几次吵得江澈想闭上耳朵。
江澈一拍脑袋,细数起来也不少了,自己竟然这么粗心大意。
愧疚的同时,他决定明天一早去见大夫。
想到法子后便没那么忧心了,江澈靠在塌上,轻轻拍了拍。
小酒瞪大眼睛,兴奋的扑上去。
它好久没上过主人的塌了。
嘎吱——
咣——
江澈黑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一人一狼大眼瞪小眼,半晌后小酒心虚的垂下脑袋,滚回了自己的垫子上……
江澈无语的看着凹下去的床榻,抱着枕头和小酒在垫子上睡了一晚。
半夜醒来,江澈搔了搔脖子,不出意外……摸到了几根毛,
江澈吹了一口,被热醒后突然有些睡不着了,他轻轻摸着小酒的肚皮,大了之后毛发已经不再像小些时候那么松软了,唯独肚皮和颈下的毛手感最好,如从前一样。
江澈轻轻蹭了蹭,意识随着毛茸茸的手感一起去见了周公。
……
“嘶……”大夫皱眉,捋了一把胡须。
江澈凑近,“是疑难杂症吗?”
“这倒不是……”
江澈松下一口气。
“你家小主子是人?”
江澈尴尬的笑笑,“不,是我养的……狼狗。”
……
从药堂出来后,江澈犯了难,大夫说是发情期到了,是求偶的表现,找个小母狗就好了。
江澈震惊之余,还是抓了些药材,但也只是起辅助作用,大夫告知他要从根源解决问题。
他倒是想从根源解决,可去哪儿能找个母狼呢?
江澈叹了一声,万万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有一天为这等事儿发愁。
蒲扇轻轻扇着,江澈小心的控着火候,鼻子上还围了一圈儿布巾,只是这作用已经聊胜于无。
江澈回头瞥一眼小酒,只见它离着八百丈远,趴在一处雪堆里,就差把脑袋也塞进去了。
说是雪堆,开春后已经化成了一层薄冰,只有稀稀拉拉的雪覆在上头。
江澈回过头,按照大夫所说,熬制的汤药随餐服用就好。
可小酒现在吃东西都是个问题,常常敷衍的糊弄他。
罢了,先试试,实在不行只能再找其他法子了。
……
药材管不管用不知道,小酒没给它尝试的机会。
江澈一端到嘴边,小酒就捂着鼻子,摆出一副作呕的姿态。
他只好以身作则,捏着鼻子浅尝一口……
不怪小酒,确实难喝。
不过江澈很快便找到了新法子……
这一天小酒恹恹的躺在树下遮阴,连嚎叫都敷衍的很,看见主人回来,也只是轻轻晃了晃尾巴,以示招呼过了。
江澈翻身下马,又在车上鼓捣半天,半晌后搬下来一个巨大的黑色台子。
小酒好奇的观望着,颠儿颠儿的溜了过去。
那是一块儿玄铁石,质地冰凉,炎热季节用来避暑正好。
江澈拂了拂手心,也算是了了一桩事儿。
虽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但根源还远着呢。
思及此处,江澈突然认真想了一下,若是小酒有了心仪之人……
心仪之狼。
江澈蹙眉,突然涌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滋味儿,却在目光瞥向小酒之后又全然消失了。
只见它四仰八叉的躺在玄铁石上,睡姿称不上半分养眼,全靠脸和那一身漂亮的毛撑着。
但江澈不得不承认,有小酒在,他心里是踏实的,不是那种漂浮在外的游荡感,是一种心落在实处的踏实……
摇椅轻轻晃着,月色格外宜人。
——
上元佳节,人间年岁太平。
街上游人赏花灯逛庙宇,游锣鼓耍龙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
湖水映明月,花灯载祈福,或是美好愿景,或是少年心事,总归都是一种寄托。
水波漾漾,游船掠过桥头,飘至湖中心,一位红衣少年郎正倚身船尾,美酒佳肴作伴,好生惬意。
少年人抻个长长的懒腰,起身穿过帷幔走至船头,那里站着和它主人一样高大威猛的灵兽。
只见那灵兽轻轻蹭了蹭主人伸过来的手心,又嗅嗅鼻子望向远方,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它似的……
江澈循着视线看过去,那尽头是一处连绵的山脉,与湖这头两相对比,又是另一副景象。
星光缀缀,轻若薄纱,山峦叠嶂,银针鳞甲。
江澈轻轻瞥了一眼,决定过去瞧瞧。
……
行至此处,松林摇曳,影影生姿。
船头还没靠岸,小酒便一跃而起,正欲窜至林间,似是想起主人还在后头,便停下步子细细嗅着……
那是一股好闻的松香味儿,江澈轻轻晃着折扇,此时才慢慢悠悠的走下船。
小酒回头瞥一眼,又朝林子深处看去。
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在黑夜中异常尖锐,既透着野性又带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