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
疼,太疼了。
疼痛在塞西尔满是伤痕的双腿炸开,他的视野变为一片惨白。
每一块裸露的伤口都被无情的海水浸没,每一寸脆弱的神经都在高浓度盐分的侵袭下扭曲颤抖。
下半身仿佛落入一只残忍的大手,针对着早就不堪触碰的痛处揉捻磋磨。
所有的伤口好似在同一个瞬间被无法反抗地生生撕裂,超出了承受极限的疼痛借着海水狠狠灌进身体里。
强烈的苦楚攫取了全部的意识,塞西尔听不见自己不受控制的痛呼,甚至来不及强迫自己去对抗和忍耐。
骤然拉紧的弦在痛苦的浪潮里绷断,下一刻,死寂的黑暗淹没了一切。
康斯坦丝感觉到原本护着她的双臂猛然不受控制地死死勒住她的身体,与之相伴的是不可抑制的痛苦的嘶吼,然后那双手臂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在翻滚的海浪里几乎要被冲走。
是塞西尔失去了意识。
她的胸口又慌又痛,不敢去想象伤成那样的双腿浸泡在海水里是怎样的酷刑。
“塞西尔!咳咳……塞西尔……”
康斯坦丝咬紧牙关,奋力抓住塞西尔的手臂,要将他箍在自己身上,然后本能地划动沉重的海水。
但这对于不熟水性的人还是太勉强了,咸腥的海水往她的口鼻里灌,冷风拍打着一个又一个浪头,无数次要把她卷下海去,她的视野一次次没入黑暗的海水里。
“!”
突然一只陌生而有力的手紧握住康斯坦丝的手臂,要把她往水下拉。
是谁?!康斯坦丝一个激灵就想挣脱。
“我带你上岸,人类女孩,抓紧塞西尔殿下。”
即便睁开双眼也无法视物,康斯坦丝只有从话语中体会到塞西尔同类的身份。
她屏住呼吸搂紧了塞西尔,由着那条人鱼带着她往前,很快又感受到另一对更加温柔的双臂将她和塞西尔护住,一同向岸上游去,直到一片沙滩。
“咳咳咳……”
康斯坦丝终于喘过气来时,全身都因刚刚在海水中的紧张和用力而发软。
她胡乱地道谢,然后把身旁无力趴在沙滩上的躯体翻过来,抹开长发捧着他苍白的脸,又去看他腿上的伤。
塞西尔的双腿在痉挛,动作牵扯着伤口,让他在晕厥里仍然承受着痛苦,泄出无意识的喘息和闷哼。
“拜托,拜托,帮帮他!”
康斯坦丝抬头望向浅滩里的两条人鱼,焦急的泪水在冰凉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滚烫的痕迹,眼睛却亮得可怕。
“告诉我该怎么做好吗,帮帮塞西尔,他在疼……”
“伤成这样无法化形,需要在岸上治疗。”
女性人鱼察看了塞西尔的伤口,声音里带上了紧绷。她拿下串成项链挂在脖颈上的一个小药瓶,塞进康斯坦丝手里,又将她的手握紧。
“清理伤口后用药水浸泡,可能会很痛,但一定要让塞西尔殿下忍耐到伤口愈合。”
塞西尔伤口处临时的包扎已经在海水中散落,男性人鱼面色不善地观察了一眼,随即转身返回海里寻来几条海藻,毫不怜惜地紧紧包裹住塞西尔的双腿,任凭他在这种触碰中无意识地呻吟。
可能会很痛?他现在还不够痛吗?
康斯坦丝强迫自己忽视塞西尔溢出的痛苦,将治疗的步骤一条条塞进脑子里不断重复。
她现在必须冷静。
“是塞西尔殿下解放了族群,给了我们选择自己荣耀的权利。他很坚强,在甘愿地选择之前,他不会向任何苦难屈服。”女性人鱼凑近了搂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分给她力量一般,“他会没事的。”
康斯坦丝咬紧牙关点点头,抹了把眼泪抱起塞西尔往岸上走去。
“我们就在这个海岸……”
她的身后是越发遥远的女性人鱼的叮嘱。
*
“塞西尔……塞西尔……忍耐一下,我帮你清理伤口……”
康斯坦丝将他轻轻放在浴室的瓷砖上躺下,小心地揭开包扎着他的双腿的海藻。
塞西尔没有动作,或者根本无力动作,但是康斯坦丝知道他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因为那些昏迷时泄出的呻吟已经被他咽下,他正在刻意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以便更好地忍下痛苦。
于是她的动作更加小心,用手盖住花洒的喷头,让水流能够相对柔和地带走伤口的污物。
可是任何一丝一毫的触感对于伤口来说都只会是折磨。
水流残酷而缓慢地依序抚过,有时又不得不停留在某处,在脆弱而不堪承受的痛处反复冲刷。
塞西尔浑身紧绷到极限,双手想要攥紧什么,却只有在浴室地面瓷砖上无助地抓挠。
大大小小的沙砾顺着水流流出,昭示着他曾经在每一步的行走中所忍受的痛苦。
康斯坦丝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他就是忍着这些……
几处嵌入过深的沙砾需要她动手清理,她听见塞西尔几乎再也忍不住呜咽。
康斯坦丝仔细确认了所有伤口的清洁后,将那个紧绷的躯体搂紧了抱进浴缸里,塞西尔的双手这时才终于可以攥紧浴缸的边缘,获得一些发泄痛苦的聊胜于无的慰藉。
伤口浸入水中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他只是皱着眉头喘息着,神色更加虚弱了几分。
药水被紧握在康斯坦丝手中,她紧抿着嘴唇顿住动作,想让塞西尔再喘口气。
但他永远是隐忍而苛待自己的。
仿佛承受这些就是他的宿命,没有其他选择,也没有犹豫的必要。
他勉强抬起眼,动作微弱地点了点头示意康斯坦丝将药水倒入,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只有熬过去。
可是一瓶小小的药水狠心打碎了他所有的隐忍。
“呜!!!”
“塞西尔!”
康斯坦丝知道他在痛,痛到受不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双腿在药剂的效用里不受控制地痉挛,激起水面细密的涟漪,攥着浴缸边缘的双手用力到泛白,头决绝地撇向一边,脖颈的青筋绽出,死死咬着嘴唇却藏不住痛苦的闷哼。
康斯坦丝本已做好准备,要狠心按住塞西尔的双腿直到愈合结束,但现在她发现根本不需要,塞西尔在这种煎熬里强迫着自己去忍耐愈合的痛楚。
“呃啊……嗯……”
不像海水浸入伤口的当头一棒,药水的浸润是细密的折磨,所有的伤口处都好像有无数银针在扎进拔出,又好像是砂纸在一刻不停地摩擦。
塞西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被咬出的破口是唯一的血色,冷汗浸湿了面庞,又在发丝的颤动中滴落在水面。
“塞西尔……塞西尔……”
康斯坦丝用力抱紧他,她知道自己应该哄着他忍耐,哄着他熬过这些痛苦,但她实在说不出口。
她不想让他再熬着这个了,这太苦了。
“呃啊——!!”
双腿突然抽动激起水声,又被塞西尔强行按捺住。
他真的快要被这种痛楚折磨疯了。
咬住自己的手臂,又松开,然后是更狠地咬下,可是贯穿双腿的痛楚无论怎样都无法获得任何一点缓解。
他混乱的喘息里带着哭腔,脸上已是凌乱的泪痕。
“塞西尔!”
意识被无情地撕扯,他几乎要听不清康斯坦丝呼唤他的声音。
伤口面积太大了,新生的双腿又是无法想象的敏感,这样的治疗是太难熬的折磨,正一点点将他逼至崩溃。
他失焦的眼里全是绝望和破碎,但是却不得不死守着最后的理智,不允许自己臣服于痛苦。
“我不会……呃……不会臣服……”
“塞西尔!没关系的,不用忍耐!别再忍耐了,这样……”
康斯坦丝紧紧拥抱住他,用力到自己都在发抖,“这样太辛苦了……”
她后悔了。
因为他所背负的荣耀,她亲手将他推远。
但是,他身上的枷锁难道不是因此变得更加沉重了吗?
是她的疏离将他推回了独自咬牙承受一切的境地里,不能崩溃,不能退缩,不能寻求安慰。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像那天那样柔软。
而他最擅长对自己严厉。
他留给自己的只有永远隐忍,永远吞下痛苦,永远让荣耀的枷锁鞭笞和捆绑自己,封死任何喘息的机会。
“塞西尔……别再忍耐了……”
至少在她面前。
回应她的,是塞西尔痛苦而忍耐的呻吟。
*
嘀嗒,浴缸边缘的水珠落在湿漉的瓷砖上,溅出小小的水花。
康斯坦丝的耳边已经没有声音,怀里的躯体终于从酷刑般的苦难里解放,无力地软下来陷入了沉睡。
她有一段时间抱着怀里的人没有动,然后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又轻又慢地让塞西尔枕在浴缸的边缘,吸了吸鼻子又抹了把眼睛,细细察看起他的伤口来。
腿上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和原本白皙的皮肤不同,愈合的部分是泛红的嫩粉色,看起来娇嫩脆弱得吓人,让康斯坦丝碰都不敢碰。
她深呼吸几次缓解了胸口的酸涩,将双臂慢慢伸进浴缸的水中,撑住塞西尔的后背和腿弯,尽量轻柔地把人抱出来。
浴室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康斯坦丝担心这样的动作会弄疼他或者吵醒他,但是怀里的人浑然不觉,只是头靠着她的肩头沉睡。
他应该实在是太累了。
康斯坦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垫了浴巾的床上,然后又用最柔软的毛巾轻按着吸干他身上和双腿上多余的水分。
如果不是卷进人类的纠纷,他也不会伤成这样……
不,不对。
康斯坦丝不再那样思考。
她会为了保护塞西尔而冒险与乡绅周旋,而塞西尔也会为了她不顾自身伤痛地予以救援,她比谁都明白这种抉择的份量。
只是她不愿塞西尔再独自忍耐了,她宁愿他在自己怀里宣泄痛苦,哪怕是狼狈地落下珍珠。
她再也不想推远他,而是想替他分担那份沉重的责任,想让他可以卸下枷锁歇一口气,至少给他一个可以软弱可以哭泣的怀抱。
他们早就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黎明的微光从天边亮起的时候,康斯坦丝听见外面响起焦急的敲门和呼唤声,她一打开门就被汉娜扑了个满怀。
“康斯坦丝!警署已经控制了乡绅的别墅,但莫里斯说哪里都没找到你,我真的急坏了!”
汉娜的脸上是飞奔时的风也未吹干的泪痕。
是她支持了康斯坦丝去冒险,但也是她最不愿看到任何意外发生。
“我没事,汉娜。”康斯坦丝扶住友人的肩膀轻声安慰她。
确认了康斯坦丝的安全,汉娜渐渐冷静下来,又试探性地开口,“那……他怎么样了?”
康斯坦丝愣住了,她这才发现汉娜可能很早就意识到什么,只是一直没有明说。
一整晚的纷乱思绪好像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她再也无法缄默。
“汉娜……我很后悔……”
康斯坦丝的眼眶开始发红,“是我不够勇敢,才让他一个人咬牙承受了那么多……”
“后悔……?”汉娜看着康斯坦丝的神色喃喃着,突然间破涕为笑,“你知道吗,康斯坦丝?每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从来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了解康斯坦丝一直以来的秉性,如果那样去守护那个人的她不够勇敢,那么世界上就没有勇敢的人了。
“有更多的人不敢承认自己的后悔,也不敢做出改变或承担责任,康斯坦丝,你有这样的勇气。”
她们在晨光里拥抱彼此,互相安慰,就在这时,汉娜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什么。
“康斯坦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惊异和神奇,“那盆花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