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无耻!”
肯特·温斯顿一把拽下头上的草帽,又将手里的外套狠狠摔在椅背上。
向来温和的他此时却因愤怒而呼吸急促,在焦虑的重压下来回踱步。
屋里的另外几个人或坐或站,又或者蹲在墙角,都沉默着没有回应他,只有几根烟草燃起的烟雾缭绕。
在这儿的都是他的好伙计,是西岸小镇上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是活生生的人。
但是现在,或者说不久之后,他们都要饿死。
“镇上每家都问过了,”一个坐着的伙计先开了口,他的耳上别着一支秃了头的短铅笔,手里抓着皱巴巴的几张纸,“去年的冬麦几乎没有收成。已经种下的新麦全在乡绅手里,收获季交不出粮要付几倍的利息。”
旁边一人嚼着烟头冷哼一声,“他倒是打的好算盘!镇上的田全都霸占了,我们自己种粮要给他交钱,买他的粮还是给他交钱!”
“问题是他现在根本不放粮,就等着到冬天高价抛售,到时候谁还有命买?!”无辜的木头椅子被另一个人愤恨地踹了一脚,发出即将散架的嘎吱声。
这也是肯特今天得到的消息。
乡绅贾斯帕尔拒绝为去年麦田的灾害买单,也拒绝为今年的现状提供任何宽限。
他的回答很简单,粮食有,用金币来换,高价。
而且,他手段强硬地占下镇上几乎所有可用的麦田,此前囤积的粮食则打定主意要留到饥寒交迫的冬天,仿佛是乐见其成地在为自己的敛财行径铺路,连冠冕堂皇的掩饰的力气都不愿意出。
饥荒,这个恐怖的词语正如同远处的阴云一般逐渐笼罩他们。
肯特环顾着小屋子里熟悉的面孔,如果阴云真的降下,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他甚至可以轻松地回忆起每个人的家人和孩子,是他们共同组成了这个小镇。
左手边那个,家里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右边那个,他家的姑娘文静可爱,跟康斯坦丝玩得最好。
还有他的康斯坦丝……
屋里又陷入沉默,只剩眼神像黑暗中的火花碰撞。
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但是争吵也就此爆发。
“乡绅的别墅在海崖上,围住了他就无路可退。”这个人的眼神狠厉。
“你疯了!他还有佣兵!而且这不合法律!”这个人不是胆怯,只是很爱他的妻子。
“他就合乎法律吗?!在他的地盘上讲法律又有什么意义,警署盖楼是他投的钱!”这个人看透了权贵对社会规则的统治。
“改革法案已经在进行了,你不能要求他们立刻就……”这个人抱持着对未来的希望。
“今年冬天,伙计!今年冬天!”这个人似乎并不想把话说穿,但还是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结论,“我们等不到了。”
他们都清楚,曾经的安宁美好的生活可能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无所作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将直面饥荒,有所作为,也只是鱼死网破罢了。
不,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会死得毫无价值。结实紧密的渔网很快就能找到下一片鱼塘,而他们失去的东西却不会回来了。
沉默认命,或者奋起抗争,或者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他们需要麦子,成熟的麦子,可以果腹的麦子,或者现在播种、冬天之前能收割的麦子,不需要寻常田地的麦子。但这又是哪里的天方夜谭呢?
一片沉默里,肯特缓缓开口,引得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我可能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
康斯坦丝非常愤怒,非常。
她本来是慌乱的,时机太坏了。
她几乎是一看见家里的景象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窗帘翻飞,木盒里的东西洒落在地,包括那颗人鱼的珍珠。
然后是满地凌乱的水渍,一点点血痕,甚至木桌角上的撞击痕迹,无言地诉说着几乎无法承受的混乱和痛苦。
“啧……”
怀里整袋的食物全都哗啦哗啦被扔落在地,没有犹豫,康斯坦丝立刻扭头往外跑,开始找寻人鱼的身影。
路面的一小片湿漉指明了大致的方向,是人鱼尚且湿润的鱼尾的印迹。
早知道就该今早和他坦白的,或者昨天,康斯坦丝止不住思绪乱飘。
不,昨天不行,昨天他的状态太差了,会受不了的。
也许今早可以,至少他在自己怀里的时候看上去比较能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都会比现在这样要好。
在陆地上行动对他来说很危险,而且他的身体在海底被折磨了那么多天,昨天还在说疼……
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错误的决定,慌乱在康斯坦丝的胸口聚集起一点闷痛。
但是现在后悔也没用,康斯坦丝喘了口气,扶额定了定神。
路面上的水渍已经不明显,她开始集中精力观察着植物的压痕寻找踪迹,好在她对此已经有所熟练。
再抬头看去时,一点点鳞片的反光很快提醒了她人鱼的所在。
“塞西尔!”
但是当康斯坦丝隔着距离扬声时,远处的人鱼却好像受了一击重击,整个身体狠狠颤抖了一下,又不管不顾地用并不适合陆地的鱼尾艰难地前行。
他前进的方向令康斯坦丝心惊,再过去不远就是市场,那个他最开始被折磨到遍体鳞伤的地方。现在正是早市人多的时候,保不齐又会遇到那些觊觎珍珠的人。
阻挡不及,她只有再次出声,“别去南边,塞西尔!”
又是一次受到惊吓般的颤抖,但这次人鱼却侧身藏入了一旁的植被中,改变了行进的轨迹,仿佛听进了她的话一般。
康斯坦丝被他的行为噎了一下,他现在到底是信她还是不信她?
但是在塞西尔侧身前的匆匆一瞥里,康斯坦丝有一瞬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昨天那双眼睛曾经离她那么近,足够她看清眼里所有的色彩和情绪,所以在这一瞬间,她轻易地理解了塞西尔满眼的混乱和无措。
于是康斯坦丝开始觉得歉疚。
比起虚假的和平,他当然会选择血淋淋的真相。
昨天他看上去太脆弱,让康斯坦丝忘记了他的隐忍。忘记了他曾经被灌进那么多痛,却颤抖着身体全都忍下了。他拥有的是能够承担起人鱼的荣耀的隐忍,她不该因这个而顾虑。
如果不相信他能够为了荣耀而坚韧,那样才会是对他的侮辱。
所以,康斯坦丝选择很小心地去接近这条小鱼。
不急于靠近,却时刻帮他注意着行进的方向,规避可能的危险。
夏日的艳阳不再收敛自身的热度,康斯坦丝感受到自己的汗水滴落、肺部也在发烫。
她知道塞西尔也有点撑不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有时甚至是她主动留出喘息的空间,阻止人鱼不要命地折腾自己疲劳到极限的身体。
但他依旧不愿意给她一个沟通的机会,几次靠近时想要开口解释,都只能获得人鱼仓惶逃离的背影。
当又一次看到昨天被她仔细照料过的鳞片在干燥而粗糙的地面上摩擦时,康斯坦丝开始咬牙切齿。
既然必须要知道那颗珍珠的真相,那他又在躲什么?!停下来听她说啊?!
又要追他,又要担心他被别人发现,还要体谅他混乱的心情和所剩无几的体力。
康斯坦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曾经出现在额头的淤青好像又开始随着心跳隐隐作痛。
由于歉疚而产生的耐心很快就即将消耗殆尽,康斯坦丝发现塞西尔的逃避行径比想象中还要令她愤怒。
最后,当看到人鱼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几米高的海崖跳进海里时,她彻底被点燃了。
好啊!昨天还肯在她怀里哭,今天连半句解释都不愿意听她说!
他就认定了她是两面三刀阴险狡诈的小人,所有对他的好都是为了害他、都是为了抢他的珍珠!
谁要他的破珍珠!
会逃跑了不起是吧?!躲海里了不起是吧?!
“你给我听好了!”
怒火冲上头顶,康斯坦丝彻底抛弃了理智。
“你今天要是不肯听我说完……”
她迈动双腿,由慢到快,直到耳边只剩呼啸,然后朝着人鱼消失的海崖奋力一跃。
“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你!”
失重感占据全部心神的时候,康斯坦丝突然想起来:
她不太会游泳。
并不是完全不会。
生在海边,至少在浅滩上随便玩玩水是可以的,也许就是这种司空见惯让她在理智断线时对海洋丧失了警惕。
但是现在,满目的深不见底的湛蓝色显然不是她能够驾驭的,康斯坦丝几乎是一瞬间就认清了现实。
她有点想要埋怨塞西尔干嘛从这儿跳下去,然后又意识到,他是人鱼,他当然可以。
好的,至少她的逻辑还很清晰,情绪甚至也冷静了。
但是,这下糟了,要是就这样见到天国的祖父,会不会很尴尬?
她,康斯坦丝,跟一条人鱼置气然后追着跳下海被淹死。
真有出息。
“啊啊啊啊——!”
像是要与这声惊呼应和一般,海面噗通一声闷响,又溅起巨大的白色水花。
然后,所有的动静都淹没在海浪拍岸的声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