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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次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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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沾上凉凉的凝胶,康斯坦丝却被什么吸引停住了动作。

她突然兴起,仔细观察起塞西尔鱼尾上的鳞片来,像是在给植物做观察日志。

就说怎么好像亮晶晶的,那些一直用湿润手帕敷着的完好鳞片已经恢复了光泽,不再是苍白干裂的样子,阳光下泛着一点点神秘的色泽。割伤的伤口也浅了不少,基本都覆上了新生的半透明鳞片,只留下一些未愈合的印记。

她又抬头看去,塞西尔身上的伤也都结了痂,虽然比鱼尾愈合得要慢一些,但是也恢复了许多。

两天之前还伤成那样,今天起来时却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躺着休养了,真是强大的生命力。

塞西尔可能是注意到她赤裸的目光,鱼尾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

康斯坦丝回过神来和他对上了双眼,他立刻避开了视线,抿着唇好像在紧张。

于是她回归了原本的任务,开始将凝胶涂抹在鱼尾的伤口上,却瞥见塞西尔放在一旁的双手正在轻轻握紧。

康斯坦丝发现自己好像慢慢能猜到这条小鱼的心思……养熟了倒也挺好懂的。

她只把鱼尾后半部分的伤口上好了药,然后就将药瓶递出。

“剩下的你自己来,背后我帮你,再帮你揉揉腰伤。”

塞西尔愣了一下,接过了装着凝胶的玻璃瓶,装满药物的瓶子在手里落下实实在在的份量。

他的伤太多,这已经是新的一瓶了,她却毫不吝啬地给他用药。

康斯坦丝猜测他这会儿一定不想被看着,递出了药瓶就起身回了房间。客厅里安静了片刻后,响起一点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总觉得周围安静得过了头,让那点声音直往自己耳朵里钻,于是干脆坐在桌前誊抄起资料。笔尖和纸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把其他声音盖了过去。

塞西尔皱着眉头忍耐着脆弱处的隐痛,即使是自己上药,受伤的那处鳞片被触碰仍然称不上愉快。

他有一点点惊讶那个人类会给自己留足空间,但是这种事放在她身上好像也很合理。

那个人类总是嘴上不饶人,气焰之下的双手却一直很温柔。

他又将凝胶涂抹在胸前的伤痕上,并在这时想起了人类的双手。

那双手触碰过自己所有斑驳的伤口,在他所有被折磨到极限的痛处游走,却没有一次是在逼迫。

明明她也知道自己的弱点,看过自己是如何因为鳞片而近乎崩溃。

她的手甚至有时过于轻柔了,在半愈合的伤口上激起涟漪般的痒意,让他忍耐到尾尖都发颤。

伤口新上的药物开始泛起凉意,没有了人类双手的温暖,好像比之前更凉了一些。

誊抄了整整两页纸的资料,康斯坦丝才试探着停了笔。

客厅没再传来任何细微的声音,她走出房间时看到人鱼已经乖乖趴好了。

她没再对他的不声不响发表什么意见,她知道塞西尔是不会主动出声喊她的。

人鱼背部的轮廓藏在窗台的阴影里,脊柱的凹陷的弧度显得很优美,但是柔韧的腰间却布满了未消的淤紫。

腰腹的肌肉仍然因为伤痛而僵硬紧绷得厉害,只是上手轻轻一碰,他的鱼尾就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康斯坦丝仿佛出现了额头钝痛的幻觉。

“呃,塞西尔……只是以防万一,”鉴于他们这几天都相安无事,“我应该不用再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吧?”

“……不用。”

塞西尔像被戳中了什么一样顿了一下,头埋在被单里嗫嚅了一句,耳尖有些可疑的薄红。

于是康斯坦丝的手再度碰上人鱼的腰部,这次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并不觉得两次的触碰有什么区别,是他在克制着,他总是会很克制。

“放松点,会有点疼,忍耐一下。”

康斯坦丝开始用双手揉按人鱼腰部的肌肉,揉开肿胀和淤血,让那些僵硬的部分一点点柔软下来。

祖父以前也曾经因为腰痛经常让她帮忙揉腰,刚上手时总是长吁短叹,揉上一会儿就会松快许多。

康斯坦丝知道这条人鱼有多矜持,要让他那样反应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他是真的对自己很严厉。

明明怎么看都是不好受的样子,双手攥紧被单,呼吸在发颤,鱼尾的尾尖也在不住地轻轻颤动,却仍然逼着自己放松了腰腹去忍耐和承受。

康斯坦丝的手下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对抗,哪怕是在实在难熬的时候骤然紧绷,也很快就被咬牙克制住,放松下来任她施为了。

看着手下的人按耐着闷哼隐忍地喘息,她莫名琢磨出一种欺负人的心虚来。

于是她放缓了双手的步调,柔和地按压,遇到伤得严重的地方也不介意在周围多打几个圈再慢慢深入,直到温热的双手把人鱼微凉的腰间捂得暖暖的。

等到手下人的呼吸完全变得平缓而悠长了,康斯坦丝才带着一种诡异的成就感收了手。

就好像拿到一盆因为恶劣对待而七零八落的盆栽,然后亲手将它修剪整理好一样……

不过他也就只有不爱理人这一点像盆栽了。

她将被单搭在人鱼的腰间,又伸手轻揉了一下他的脑袋,好像拨弄盆栽的枝芽。

“休息一下再起来。”

塞西尔闷闷地回应了一声,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见。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放松和舒服的,在这个人类的住所里,在这个人类的照料中。

他厌恶人类,即使现在依旧如此。将愈未愈的伤口下,那些黑暗和痛苦总在噩梦里纠缠。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类好像被他从所有人类的整体中区分了开来,变成了不一样的存在。

他的身体无法对自己说谎,甚至比他意识到的还要更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还回忆得起刚才的感觉,最初难熬的酸痛忍过去后,那双手恰到好处地在腰腹揉按,暖意一点点聚集起来,让他的腰腹甚至整条鱼尾都在发软。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应该离开的。

或许早在那天被她救下之后就该离开的,或者是第一次上药疼得厉害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她睡着的时候。

他会独自一人熬过伤痛,在某个角落里蜷缩着忍过漫长的痛苦,让人鱼的尊严和骄傲不受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看上去也并不会阻止自己,甚至可能会尊重他的想法不再追上来。

即使这样他仍然会让自己记得这个人类的,会让那一点愧疚永远鞭打自己的内心。

但是现在她给了太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塞西尔直到腰腹的温热几乎消散了才慢慢起身,倚靠着窗台坐着,沉默地看向窗外。

睫毛轻颤,在他的眼里布下一小片晦暗。

康斯坦丝心里清楚。

从今天一早塞西尔不再因为伤痛而昏睡时,她就感受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她也知道这条高傲小鱼的只言片语有多金贵,就凭他冷淡的性子,如果自己想要装傻,估计只能等到他的不告而别,只不过这次额头上应该不会再增加一块淤青。

但她也没想让他为难。

她没想过用恩情或是别的什么把这条鱼栓在这儿,她知道人鱼迟早要回海里去的,那才是他该生存的地方。

小刀切开面包,勺子和盘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康斯坦丝稀松平常地开口。

“镇上基本都属于西岸区域,但是从南边绕到海岸要经过市场附近,几乎都是大路,容易碰到行人。”

窗台边的人鱼轻颤了一下,慢慢抬眼看向她,康斯坦丝装作并不在意。

“北边植被多一些,有一条去海边的小道,海岸上也全是礁石,很少有人经过,等太阳落山我带你去。”

简易的食物被放在盘子里递向窗台的方向。

“喏,补充点体力,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

切开的面包里夹了几勺鱼肉罐头,拼凑出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三明治的食物。仿佛是制作者明知道人鱼可以吃人类食物,却摆脱不了对海洋生物的下意识关照,最终组合出一种不伦不类的错乱感。

人鱼难得表露出一些迟疑,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吃完了,味道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于是在等待太阳落下的时间里,塞西尔一直静静地坐在窗边。

她说了晚上那就是晚上,所以不用担心,现在只要等着就好。

没有海水,没有武器,只身被放置在人类的住所里,还刚刚吃过她递来的不明的食物。

这是他在干燥的陆地上停留的最长的时间,但是他居然就这样平静地看着阳光一点点斜过角度。

这种宁静甚至让他心里生出了一点惶恐,刚要聚集起来的惶恐却每每被这个人类的动静打散。

这是她的家,她当然有很多事要做。

塞西尔看着她各处忙碌,装作自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窗边摆件。

她最喜欢前往窗外的花园,总是津津有味地在那儿查看着各种植物的状态。

或是做一些琐事,比如清洗几件形制统一的白大褂再将它们晾晒起来。

但她待的最多的地方还是她的房间,那张书桌前。

她有很多文书工作要做,塞西尔曾在她清晨从信箱里拿回的信件上看到植物研究所的字样。

他听见翻书的声音、写字的声音,还有椅子翘起来摇晃的嘎吱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康斯坦丝中途趴在桌上小睡了一会儿,最后因为差点打翻一堆书而猛然醒过来。

最后,当客厅里染上夕阳的橙红色,她拿来一件黑色斗篷帮他披上,比白大褂更长一些,盖住了大半的鱼尾。

康斯坦丝熟练地将塞西尔抱起,却感受到他抗拒得厉害,她久违地冒出点火气来。

那不然呢?让他的鱼尾在地面上摩擦,等走到海岸又是一身的血?

“你可快别动了,不然腰白给你揉了!”

怀里的人这才抿着唇安静下来,可是整个身体都在紧张和僵硬,手指因为不安而想去拽住她的衣服,又克制地绻缩起来,最后只是攥紧了身上的斗篷。

难道还怕自己抱不稳吗?她什么时候让他摔过?

但是康斯坦丝突然想到,要人鱼去信任一个人类是不容易的,他曾经在人类手上疼了那么久,甚至疼到……

她决定最后一次为这条小鱼无奈叹气,“没事,拽着吧。”

于是塞西尔的手指犹豫地搭上她的衣服,力度轻得让人感觉不到。

康斯坦丝在夕阳的余晖里沿着小道前行,直到闻到海水带着咸味的湿润气息,然后跨过海滩上的碎石块,将塞西尔稳稳放在一块礁石上坐着,又解开他的斗篷,让他只需要轻轻一跃就可以回到海中去。

“……谢谢。”塞西尔轻声说,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除了这个,他说不出来更多的话语。

回应他的是人类爽朗的笑容,亚麻色的发丝在温暖的晚风里飘扬,“快走吧,别回来了。”

*

夏日午后,窗外日头高照,但房间里还是阴凉的,康斯坦丝听着微风吹过郁郁葱葱的树木。

水浇过了,枝也修过了,还给那盆花换了土……

康斯坦丝仍然觉得提不起劲来,她翘着椅子,斜靠在椅背上放空,放着满桌的资料不愿去看。

家里突然安静得有点不习惯,康斯坦丝想笑话自己,明明那条小鱼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她发了会儿呆,起身去窗台上的一推杂物里翻找了起来,终于找到一个木盒,宝贝似的捧着左右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里最上面是一张旧相片,一位精瘦的老人正咧着嘴笑得开心,康斯坦丝一看到也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怎么样,老肯特,没向您老人家食言吧?”

木盒里装的都是去世的祖父留下的物件,康斯坦丝轻轻拿起相片,下方是几本私人的笔记和一些零碎的东西,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和以前很多次一样,又把木盒轻轻盖上了。

如果不看,就好像祖父还留了什么未说的话给她。

面对祖父的离世,她始终没有觉得积蓄了足够的勇气。

很久不曾体会过的惆怅涌上心头,康斯坦丝无所事事地出门散心,在周围漫无目的地绕了一圈,最后又沿着小道来到了海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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