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自小阿爹就对我说,蛰星宫有朝一日会是我的。我曾惶恐不能经营好阿爹阿娘留下的这一切,辜负了她们的心血,故而跟着姨娘苦学,一心扑在宫中事务上。如今宫内安稳无事了,可我回头一想,这五年来,身为宫主,我或许尽了责任,身为长姐,却疏忽了许多。”
“记得你在积石谷时,整日同我念叨阿暮。”杨玦想起当年的情形,话中带上了笑意,“那时我便忖着,你定是个好姐姐。”
“咦,是这样吗?”时危自己反倒记不清了,赧然道,“儿时我确是……总带着阿暮乱跑,她也最爱跟着我,有甚么话都同我说……”
“她的性子与你那时颇像。”
“像我么?”时危不置可否,翻了个身,与杨玦并肩躺着,继续道,“但后来,大约是自我管事起,阿暮便越发不爱找我说话了。每回我得了空,也只能问问她的功课,陪她下几盘棋。就似有什么横在当中,将我们隔开。”
杨玦想起自己幼时,轻声道:“兴许,非不爱说,盖物是人非,惶惑、不忍。”
时危垂了眼睑,叹道:“是啊,五年前她才多大,我本该多陪陪她……”说着,不知从哪摸出一条细绳,沉默地将手中一条小辫的尾端扎好,咬断绳子,接着扎另一条,最后将扎好的几条小辫牵到杨玦眼前给她看。
“它事我不知,若是此事,亡羊补牢,当不晚也。”杨玦拈着时危编的发辫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眸中露出回忆的神色,“你还记得这个。”
“阿玦这般认为,我便踏实许多。”时危弯了弯眼,接着辫子的话题道,“这发式你梳起来最是好看,想忘都忘不掉——怎地这一路上都不见你梳了?”
杨玦有一瞬的默然,道:“中原汉人为主,我若梳那发式,太过惹眼。”
时危未曾想到这层,闻言皱起眉:“也是,如今大琰与关外各部关系微妙,还是谨慎些好。”
“不过——”时危换了调侃的语气,“阿玦生得这般好,便是梳最寻常的发式,我也嫌太引人注目,恨不得将你藏起来呢。”
杨玦抬眼,见时危正托着下巴,歪着头对她笑,眼尾勾敛起的弧线便是用风情万种来形容也不为过,偏生此人还一副不自知的模样。杨玦心中怦然,微微气恼地瞪了时危一眼,惹得后者一阵愉悦轻快的笑。
“哎……”时危的思绪飘荡进夜色里,发了会呆,忽而叹了一句,似是好笑又带着些不以为意,“阿玦可曾觉得,‘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俗十分荒唐?”
时危这话问得看似无厘头,杨玦却隐约领会了她的心思。杨玦认真想了想,才答:“嗯。虽是父子兄弟,才干、志愿与性情却未必相同。”
“如若不能胜任而袭其位,不通经营而承其业,正可谓尸位素餐,有害无益而已。便如那楚王,若代以贤能之君,兴许楚人能免遭亡国之祸。”
“可血亲为利相残尚屡见不鲜,古往今来,又有几人愿把好处让与外人?”
“阿玦说的是,否则此等荒谬之俗又何以延续千年。”这些话说进了时危的心坎里,她忍不住把藏在心中的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但我时常想,一定有甚么解法罢。一宫之人,乃至一国之人命运系于一二人之身,无论对谁,都不公平……”
“那阿危可有头绪?”杨玦见时危一副思考算学难题的模样,眸中笑意愈甚。
“尚未……阿玦莫要笑我嘛~”
“并非笑你,”杨玦正了神色,以示认真,“若事关蛰星宫,何不与阿暮谈谈?”
“唔……”从前时危道时暮年纪尚小,只望她过得无忧无虑,将她那份责任一并揽下了,所谓“二宫主”全然成了被供奉着的闲职,结果却似乎南辕北辙。
想到如今时暮也已十六,时危下定决心道:“我试试罢。”
说了这一筐话,两人的睡意也无了,索性便像儿时那般左一茬右一茬地聊起来,多是杨玦听着时危说。但她们终究与儿时不同了。情人私语,少不了撩拨挑逗,没多久便吻到了一处。
才尝过欢爱滋味的年轻人轻易便擦出欲|火,时危????????????????起来。杨玦轻哼着,勾着时危的颈????????????,这般迷乱了一阵,才担忧被人听了去,克制着将时危推开几寸。
“别……”杨玦脸上泛着红晕,不敢直视时危的眼眸。
意外地,时危没有吭声。杨玦这才疑惑地看去,见她眉尖蹙起,神色似很哀伤。
“阿玦不必瞒我的。”时危闭了闭眼,愧疚道,杨玦的反应令她终于确定了一些事。
“我不明白……”杨玦不能领会,茫然地回想着方才发生了何事,令时危作此反应。
“你一早便晓得那绿色怪物是什么,对么?”
原来是那件事,杨玦放下心的同时也暗暗叹息,心道阿危这般伶俐,自个早该想到瞒不了几时。
于是她承认道:“是。”
“我听闻,古时有帝王作浴池,其池玉石为砌,绿藻被阶……又使美人逐戏其中,与之共浴……”时危注视着杨玦的眼睛,缓缓道,“传说那绿藻实非藻类,而是一种状似章举的栖于水中的活物。以之装点浴池玉阶,乃是因其黏液有……催|情之效……”
最后四字时危说得艰难,逼着自己不移开目光。
杨玦眼中闪过窘迫,耳廓泛起红来。她试图装作无事地接话道:“不错。古书记载,此物名为苦魅,因其效用,又形似苦草而得名。后世以其出没之地多见白骨,讹传为骨魅,谓其乃雌兽尸骨化生……”
“阿玦既知其效用,为何……为何……”时危罕见地打断她,语无伦次道,“我当时不知……是我对不住你。”
杨玦这才了然,原来阿危在意的是这一点,目光柔和起来,摇头道:“那事……我不悔,亦很……愉快。”最后二字出口,杨玦面颊已烧得发烫,只觉再也没脸见人,若非为让时危安心,便是把剑架在她喉咙上逼她说,她也要掂量再三。
不想,时危听了反而显得更加难过,红着眼眶道:“即便如此,我竟未发觉你身上有异,万一……”时危回想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做了诸多设想,比如阿玦本无与她欢好之意,又或遭逢他人而非自个,不由万分后怕。
杨玦只好用唇堵住她的话,道:“过去便过去了,没有万一。”
时危注视着杨玦近在咫尺的眼睛,蓝灰色的双瞳清湛而温柔,其中流转着一股令她安心的力量。时危忍着鼻尖酸意笑了笑,抬头吻这双眼。
许久,微湿的触感从眼睫上离开,杨玦又听时危问:“还有一事,那叫骨魅……还是苦魅的,为何总冲着你来?”
时危刚寻到杨玦时便注意到了,那苦魅好似当她和却邪不存在,而楚王墓中那些虽攻击了她,却显而易见地对杨玦更感兴趣。
杨玦轻轻摇头,她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据记载,苦魅以牲畜为食,并不袭人,故而初时我亦犹疑不定,直到瞧见墟中的情形。”
她顿了顿,又补充:“墟中易生异变,那些苦魅许是受了影响罢。只是不知我对它们而言有何特殊之处。”
时危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愿让时危担心,杨玦凑上前亲吻时危的唇,时危果然立刻转移了注意,沉浸在她的主动中。
时危本期待着一个绵长的吻,却忽然一阵气短,使她不得不别开头大口呼吸。
“阿危?”
时危听得杨玦语气中的紧张,连忙甩了甩头,安慰道:“无事,我就是……胸口有些闷。”
闻言,杨玦的目光从时危脸上往下移,想起自个击在她胸口的那一肘来,面色白了白。
时危一眼便知杨玦想到了什么,笑道:“你莫要多想,是在水里不慎撞上了石头。”
但这并未减少杨玦的自责,因着时危下水也是为了救她。她蹙着眉认真地看着时危,道:“让我瞧瞧。”
时危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于是杨玦起身出了帐子,从火堆里拾了根粗枝。正在守夜的是大川,他是个寡言的,见杨玦半夜起来取火也未问什么。杨玦与大川相互颔首打了招呼,便护着火回到帐子里。
拨开时危的衣襟,杨玦藉着火光看清了时危胸口的一大片淤青,可谓触目惊心。昨夜洞窟中昏暗,二人虽坦诚相见,她却未发觉时危胸口的伤,又或者当时这淤青尚不显,才被她漏了过去。
这样一来,自个的那一肘岂非雪上加霜?杨玦这般想着,懊悔与心疼交加。
时危初刻也被那淤青惊了,但很快她的心思全汇集到杨玦抚在她伤处的手上,待杨玦去看她的脸,便见她满面通红,也不知是否被火光映照得如此。再一看时危眼中不加掩饰的媚色,杨玦才知是怎么回事,纵是满心担忧着时危的伤势,心跳也漏了几拍。
杨玦定神,瞋了时危一眼,转身出去将树枝放回。
“待到天明,请清央姑娘瞧一瞧罢。”回到时危身边躺下,杨玦无视时危眼中的渴求,替她将衣襟拢好。
“都听阿玦的。”时危点头,说完环住杨玦的腰,对她耳语道,“你看我这般听话,是否该给些奖赏?”
杨玦何尝不在忍耐,见时危还想软磨硬泡,便有些恼:“也不瞧瞧这是何处。”
“好阿玦,你别生气,”时危见状连忙道,“是我欲令智昏。”
见杨玦神色缓和,时危心中窃喜,明目张胆地盯着杨玦的面庞看了好一会,顷而叹道:“阿玦定是那姑射山的仙子,否则我怎会瞧一眼便痴了……”
杨玦也不知时危从何习来的这些花言巧语,指尖按住她的唇,无奈道:“嘴这般甜,可是吃了蜜?”
时危微启双唇,上齿轻咬在杨玦的指甲上,柔软湿润的舌轻扫过杨玦的指尖,坏笑道:“确是吃了许多……蜜”她凑在杨玦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杨玦耳根倏然红透,埋怨地瞪时危一眼,轻嗔:“孟浪。”
“阿玦若嫌孟浪,我往后便不那般了。”时危摆出一副无辜又乖巧的神情,杨玦却觉她狡猾得像只狐狸。
“只是不许……说。”
时危笑眯了眼:“原来,阿玦欢喜我……那般?”
杨玦气结,嘴上说不过,索性凑上前堵住。时危求之不得,与杨玦又亲昵了好些时候。
结束缠绵的吻后,轻轻的喘息声与暧昧的氛围充斥着狭小的营帐。时危聆听着杨玦加速的心跳,努力压下心中澎湃的欲望,轻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在她耳边呢喃:“阿玦……”
“嗯。”
“我心悦你。”
“嗯。”
长久的沉默后,时危耳边传来低语。
“……我心亦是。”
***
清早,杨玦醒时,时危已不在身边。她意识到自个起迟了,有些不好意思,简单整理仪容后便出了帐子,瞧见时危与朔己正用泥土和石块垒一方灶台。不远处,几个村民在挖出的土坑里焚烧草木和落叶,灰黄的浓烟滚滚冲天而去。
杨玦近前一看,原来他们是在烧制草木灰。草木灰本是农家用来杀灭田地里的虫害的,又被人用来沐浴。依清度几位大夫所言,以其调制汤剂擦拭身体,能够预防人和牲口感染疫病,而这正是最要紧的事之一。除了几位烧制草木灰的村民外,初雪与时暮也正依照清度的指示,往火堆上的一口大铁锅中加入浑浊的河水与烧好的草木灰。
另一边,清央则在替伤者一一检查伤口,给她们换药。朔癸、清远与几个获救的孩童不知去了何处,一问才知她们到林子里收集树枝和落叶去了。
杨玦见大伙都忙上了,便欲加入时危,却被时危赶去用早饭。
杨玦随意吃了些,便回来帮忙垒灶台。她一边摆放石头一边悄悄问时危:“可曾请清央姑娘瞧过了?”
“尚未,就等着你起呢。”时危理所当然地道。
杨玦奇怪道:“伤的是你,为何要等我?”
时危只笑不答,将炉膛的土整好,才拍去手上的土,拉起杨玦道:“阿玦陪我去请清央罢?”语气虽是询问,却压根没给杨玦拒绝的机会。杨玦也没想拒绝,只是心中暗笑时危像个孩子,请个大夫也要人陪。
清央给时危看过伤,有些苦恼。时危的伤本不要紧,然而她与师姐药箱中的储备这两日已快见底,一时又无处采集购买,可谓良医难为无药之疗。清央将药箱翻了个底朝天,仅翻出一小瓶止疼化瘀的药膏,只得抱歉地对时危道:“眼下只有这个,际安姑娘先将就几日,待入了城,我再给你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