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正是一天中最凉的时刻,即便时值盛夏,山林间和缓的晨风也令时暮瑟瑟发抖。好在时危料到这些情况,事先准备了添补的衣袍,才使得时暮和初雪能够温暖地睡上一觉。
一行人俱都疲累,因此即便时危已允了清央和清度二人离开,她们仍决定先留下休息一阵,再做打算。
时危念着杨玦白日里掘地,夜间又陪自己辛劳,想让她靠着自己睡一会儿,却遭到了杨玦的拒绝。而杨玦反过来要求时危休息,理由是她内伤未愈又贸然大量消耗内力。两人各自坚持,最后的结果是杨玦不愿妥协,并把同样不愿妥协的时危赶了开去。
时危揣摩着杨玦的心思,觉得她是关心自己的,但似乎先前的火气还没消,又被她添了把柴。这么想着,时危心中便懊恼得很,于是决定暂时不再招惹她,唤来七尾守夜,然后独自一人躲到一处山岩后看星星去了。
山风穿林,簌簌飒飒。时危的发丝被吹得粘到了脸上,她也不去拂开,只是望着西边的天空出神。
东方天穹尚未全亮,西方则仍是繁星满天。吴越之地乃斗牛所辖,然而斗宿已然西沉,不见踪影,而危三星与坟墓四星仍清晰可见。此情此景,与这片天空下的人何其相似。
她忆起幼时,曾问阿爹她名字的由来,阿爹将她抱在膝上,这般告诉她:“阿危降生时,爹爹望见危三星自东天升起,故而阿危便叫阿危。”彼时她刚认全天上二十八宿,便举一反三地问阿爹,他是否也因降生在斗六星自东天而升之时,故而名斗?阿爹笑得很是欢喜,直夸她聪慧,便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直到她接手蛰星宫,翻阅宫中各类事纪,才偶然得知她爹不仅是生于南斗升起之时,更是七杀星升起之时。七杀乃是将星,主肃杀、掌生死,而七杀又属南斗,南斗主生,故而七杀可极贵,亦可极凶。祖父担忧父亲镇不住七杀之凶煞,便以南斗之“斗”为其名,更是以七杀星所应上生星君之“上生”为其字,只望能助他趋吉避凶。
时斗确然不负七杀之命,他极有将帅之才,称得上近两百年来蛰星宫最为优秀的一位宫主。然而他的辉煌并未持续多久,人便如南斗隐匿于地平之下一般,不知所踪了。
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的不测,时斗在时危十五岁之前便替她拟好了字,曰际安,取“临危而际安”之意。她最初是有些别扭的,因为危三星之“危”乃是高陡之意,象征屋顶,非彼危也。不过她亦明白这是阿爹对她的祝福,便这么用了下来。
如今她确是临危而际安了,可她的爹娘,又是否在凶煞之中觅得了一线生机呢?
当初她只知爹娘似在找寻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率领宫中一干精英下山,惟独不允她同行。那趟赶墟保密做得极其严格,留守宫中之人除他们来回所需的大致日数外,便一无所知了。因此在某段时日里,时危每日惴惴不安,忧心爹娘遭遇了不测,又心怀侥幸,只道他们是路上耽搁了,或许明日晨起便能相见。
然而她未能等到他们。一行人再无音信,无一归还。
最初的两年她四处调查寻访,只从零星线索中拼凑出爹娘当年寻觅之物与医术有关。而此物乃东周残简之事还是杨玦的父亲临终前才透露的。仅凭这两条线索,加之往返日数,调查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便是为何帝京出现的残简能令时危如此激动,乃至即便只有些微的可能性也不愿意放过了。
尽管杨玦的父亲遗言劝时危勿要再寻,以免被牵扯进过于凶险之事,但年少气盛的时危哪里肯听。如今追着残简这条线索从帝京到金陵,时危始才感到不妙,回想一路上经历的诡谲之处,只觉身处迷雾之中。
虽然预感不详,但事到如今,已不是说回头便能回头的了。此事已不止是她一人的执念,更是蛰星宫无数人的寄望,成了她的使命,她的责任。
她能做的只有梳理所有的疑点,为它们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未雨绸缪,尽可能地避免损失。
时危陷入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来人是清度。
“清度姑娘可是有话想说?”时危靠在岩石上,头也不回,早料到似的,十分平静地问。
“是,清度有一事想问。”除了在墓中受惊的时刻,清度便总是这般静雅端庄,若非她这一身修道之人的打扮,倒容易让人当作大家闺秀了。
时危打量她几眼,不知想了些什么,才道:“你问罢。”
“此问冒昧,但清度着实在意……”清度略有犹豫,小心道,“不知令堂……是否姓沈?”
时危一怔。自她发觉清度总是盯着她看后,想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会与她阿娘有关。
“是。”时危声音微颤,“清度姑娘怎知?”
听闻时危的回答,清度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了许多,眸中甚至有些许激动。她答道:“沈夫人对我有恩,我记得那把剑。”
原是那般久远的事,时危垂眸掩去失望,她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能够得到新的线索。
是了,七曜曾是她阿娘的佩剑,时危拇指抚摸着剑柄,回忆着,儿时阿娘见她在剑术上颇有天赋,便将之赠给了她。她的阿娘沈绮微,曾是名扬一时的剑侠,一位剑术大师。
“时宫主与沈夫人生得也颇为相似。”清度补充道。
“你……见过我娘?”时危抬头认真地看着清度,问道,“何时的事?”
“是。清度那时尚且年幼,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前,自个都还不记事,自是不可能知晓了,时危想。
“清度姑娘可否同我说说,当年发生的事?”
时危有意掩饰,但清度还是察觉了那抹恳切之意,便欣然道:“自无不可。”
清度偏头望向远山,陷入回忆:“那年我方六岁,与先考相依为命。他是名工匠,那时正替一位在当地颇有权势的人家建墓。那份活报酬丰厚,先考原本很是高兴,谁知封墓那天他出门便再也没有归家。”
“我独自无法过活,很快便流浪街头,险些被人伢子绑去卖了。夫人路过救了我,问了我的事,便说能替我找寻父亲。后来我才知她们竟掘了那墓,可惜发现先考时他已然断气了。”清度说到这,微微垂头,周身萦绕着伤感。
“夫人帮我葬了先考,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但我那时年幼,眷恋故乡,又因掘墓之事有些害怕她们,便谢绝了夫人的好意。再之后,我遇见了师尊,拜入师门……”
“长大之后清度常念报恩,却发觉自个竟对恩人一无所知,只记得她手中那柄特别的剑,以及身边之人称她为沈夫人①。”清度说着摇头苦笑,似是在笑自己当年的傻气。
“原来是这般……”时危边听边回想着娘亲年轻时的飒爽英姿,神色也随之温柔起来。
清度因她少见的温柔神情怔了片刻,才道:“清度听时宫主言语间之意,夫人……似是遇到了麻烦?”
时危闻言陷入沉默,半晌才沉沉道:“她已失踪五年,我一直在找。”却一直没有找到。
“竟是如此……”清度愕然的同时也心情沉重,半是因沈夫人,半是因时危。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抿着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抬头道:“若是可以,清度也想为找寻恩人出一份力……不知时宫主能否允清度同行?”
时危神色里闪过犹豫,道:“清度姑娘当知我们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跟着我们,或许下一刻便会丧命。况且你和清央姑娘救我一命,此恩便算报过了。”
清度原以为时危犹豫是不愿带着个不擅武功拖后腿的,但时危一开口却是为她的安危考虑,清度心中羞惭,只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摇头道:“替时宫主疗伤乃是医者本业,你们也报偿了,怎能算做报恩。何况今知恩人有难,于情于理,清度都做不到视若无睹。既然路途危险,清度的医术许能派上用场。”
时危见她执着,也确实对她的医术心动,便道:“也罢,你想跟着便跟着。只是,若我们所行之事与你的医道相悖,你当如何,你可想好了?”
清度听了最后这句暗含警告的疑问,心下一沉,但依旧坚定道:“清度既要报恩,便会听从时宫主的安排。”
“好。”时危赞许地笑了笑,这事便算定了,又道,“清度姑娘并非蛰星宫人,不必喊我宫主。既然同行,日后便是同伴,称呼随意些便好。”
“那……际安姑娘?”清度有些忐忑,不知这样喊会否令时危觉得唐突。
“嗯。”时危爽快应了,又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清度过来坐下,道,“清度姑娘可否与我多说说我娘当年之事?许久未曾听人说这些了。”
时危神色怀念中敛着克制的哀伤,清度还未及为称呼一事欣喜,便见她此般神情,心中既软又疼起来,自是没有拒绝,便坐下与她娓娓道来。
***
杨玦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帐篷边坐了许久,也不见时危像以往那般死皮赖脸地来缠她,心下不安起来,也不顾自己还在假装生气,便起身去寻。
却邪睡得正香,杨玦不忍打扰,未让它帮忙,自己在附近的林子里四处寻觅。林中雾蒙蒙的,找起人来着实不易,花费的时间也久了些。杨玦凝眉一想,断定先前时危必定又跑哪处观星去了,便往雾气稀薄之处寻,果然在寻至林子外的一处草地时,自一块岩石后传来了时危的声音。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驻足。她望见时危和清度坐在一处,时危正认真地注视着清度,听后者说着什么,眉眼间满是柔情。
一时间纷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无法思考,也听不见清度在说些什么,只觉那些情绪缠得她无法呼吸,眼底酸涩。
杨玦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时危若有所感地朝侧后方的林子望去,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见几只麻雀从枝头扑簌着翅膀落在地上,在草丛中觅起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