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地上暑气腾腾甚是熬人,地下诸人凉快得很。时暮已将先前脱下的外衫又穿了回去,在地面从坑底往上吊土的初雪却恨不能光着膀子。
平日里始终赖在竹篓里不肯露面的却邪,也就是杨玦的那只天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来帮忙掘地。不过时暮觉得它更像是跑到坑底下乘凉的,趴在地上好半天才赏土坑几爪子。
时危见状,想了想,将躲在山林里的七尾也唤了出来,让它帮忙运土,然后把初雪赶下地去挖土。初雪如蒙大赦,兴冲冲地就往下跳,结果自然是被冷得一个哆嗦。
时暮见她们从松软潮湿的土挖到了干燥结实的土,又往下挖了两丈有余,杨玦还未叫停,不由抱怨道:“不是说‘藏于涸燥者宜浅’①吗?这墓怎埋得这样深?”
“那是你没见过深的,”杨玦还未言语,时危悠哉的声音已从头顶传来,“这才挖了三丈,大墓中深埋地下十数丈的也不少见。”
“知道啦!知道啦!”时暮不耐道,“我这不是随口抱怨几句嘛,又不是真不懂……”
初雪听得咯咯地笑,而清度和清央却略为震惊地对视一眼,难以想象要如何掘地十余丈。
时暮给她们解释道:“那等深埋地底的大墓,咱们一般都另辟蹊径,不打竖井的。打这样的井就算能不塌,人多半也会闷死在地底。”
“不过,要是搬山派那群人……”时暮想起她们这回的目标,诽道,“怕是会派几十人把那墓顶给整个掀了罢。”
清央闻言有些担忧,迟疑道:“那他们这回,该不会……”
“那倒不会,他们也就敢在自己熟悉的地界搬山卸岭。搬山派的大本营在太原府那边,金陵算是青龙帮的地界。”时暮说到后者时撇了撇嘴。
“那你们呢?”
“唔,我们……我们在更南边。”时暮含糊地说,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清央太多对清央更安全。
清央理解地点点头。
“有力气闲聊不如挖快些。”时危不知何时蹲到了洞口,手中还拿着只水囊,时暮正口渴得紧,以为阿姐是给自己送水来了,没想到时危话才说完,转头就对杨玦道:“阿玦,接着。”时暮顿感委屈,气鼓鼓地瞪着时危跺了跺脚。
清央在一旁掩了掩嘴角,无奈摇头,把自己的水囊解下来递给时暮。时暮欣喜地接过,又有些不好意思,和清央谦让起来。
杨玦面无表情地接下水囊,瞥了时暮一眼,正犹豫要不要把水囊给她,便看到这一幕。于是她想了想,优雅地一口气饮尽了水囊中的水,又扔还给时危。
“你真不喝?”清央故作认真道,“那我便收起来了。”说罢假意往回收。时暮果然舍不得,忙道:“我喝、我喝!”连忙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立刻便觉浑身舒爽许多。她把水囊还给清央,看着清央也喝了,才炫耀似的怼了时危一眼。清度见这对姐妹有趣得很,在一旁偷笑。
有七尾帮忙运土,挖掘的速度加快不少。见七尾一口能叼起挂着四石土的绳索,时暮还惋惜它的爪子不能再长一些,否则这洞三五下就挖好了。时危实际上曾试过让七尾帮忙挖土,然而它刨了两爪子便死活不干了,还跳到附近的湖中洗了个澡,显然是个爱干净的主。今日能请动它来叼绳子,已是七尾大人给了面子。
日头从东转到西,几人勉强在天黑前挖到了杨玦满意的深度,又向西北方向打了一段横向的通道。
天虽未黑,坑底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时暮她们一早点了支蜡烛,立在个小托盘里,将将照亮底下五人的脸。杨玦卸下一块面前的土,抬手一抹,道:“到了。”
面前露出一小片砖墙,杨玦开始小心清理墙外最后一层土,并对身后的几人道:“接下来或许有危险,你们先回地面等待。”虽然提醒着众人危险,杨玦的语气却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毫无波澜。
见时暮等人犹豫不决,杨玦又淡淡道:“你们在这帮不上忙,只会添乱。”
几人哑口无言,尤其是时暮,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悻悻地回到了地面上。
时危已经收集了树枝准备生火,看起来似有要在这附近过夜的意思。时暮正打算问,便被时危不由分说又拉进了坑底。
见时暮等人上来,惟独未见杨玦,时危便知她们已经挖到了墓墙。她有意让时暮观摩学习,便拉了时暮一起。
时危矮身进入横向通道,见昏暗的烛光中,杨玦半跪在前方,已然清理出了一片三尺见方的墙面。杨玦听见身后有人来,知是时危,也没有回身,只是细细地抚摸着面前褪色的砖墙。时危见她那般仔细、轻柔、专注,神色平静如水,背影清冷如月,一时觉得仿佛发光的是她,而不是烛火,一时又有些嫉妒面前这堵墙。
时暮被前面的时危挡了,不得不停下,正要问,便见时危抬手让她噤声。时暮已猜到阿姐拉她下来要做什么,但如今被挡在后面,什么也看不到,她又是疑惑又是好奇,忍不住趴到时危肩上,越过她的肩膀去看,这回时危倒是没有拦。
只见杨玦将整面墙摸了一遍,又附上一只耳朵,在墙面各处有轻有重地叩击着。半晌,她直起身,终于转过身看向时危,道:“很干净,没有机关,也无夹层,约莫一尺来厚。”
时危替她蹭去面颊沾上的泥土,轻轻“嗯”了一声。杨玦的目光顺着时危的手滑过去,隐藏在黑暗中的耳根泛起了红。
还是时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阿暮,你也去。”
时暮依照时危的吩咐,学着杨玦一只耳朵贴在墙上,四处轻轻重重地敲击着,确实能听出些相同和不同来,但怎么也没法和墙体厚度联系起来。
时危见时暮转过身,果然蹭了个小花脸,笑着也为她擦去土灰,又问她如何。杨玦看着时危这般熟稔的动作,眼底滑过一抹自嘲。
时暮将她的疑惑如实相告,时危只送了她四个字:“熟能生巧。”
确认没有危险,并教学完毕,杨玦和时危两人才着手在墙上打洞。凿墙对她们身怀内力的人来说并非难事,但要在同时保证墓不坍塌,且不触动不该触动的东西,便是个技术活了。
时危摸出一把锐利的匕首,迅速而准确地平刺入砖缝,横向一推,复又拔出,以同样的方法切开竖直的砖缝。这么重复了几次,一层砖就被卸了下来。时危和杨玦默契配合着,不到两刻便在墙上卸出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来。饶是有满腹理论知识的时暮,也看得啧啧称奇。
时危将时暮护在身后,靠在洞口的墙边静默观望了一会,确认暂时没有异常。正当时暮以为阿姐就要带自己进去时,时危却转了个身赶着她出了通道,回到地面上,杨玦也跟在后面出来。外面天已经黑了,初雪等人已经燃起篝火,正在烤七尾洗完澡顺爪捉回来的鱼。
时暮不明所以,问道:“阿姐,我们不进去吗?”
“里边气息污浊,过一阵子再进。”时危解释,又揶揄道,“再说,若是现在蹦出个粽子,你还有力气打吗?”
这话噎得时暮无言以对,挖了这半天的土,她不止没力气打粽子,怕是连逃跑的力气都不够。于是她放弃早些探墓的想法,乖乖地跑去一边挨着清央坐下歇息了。
朔己那边仍未发出讯号,时危便不急,估摸着今夜武南飞一行是不会到了,而她们只等休息够了,选个吉时入墓便可。
亥时,初雪推了推吃饱喝足靠在她肩上瞌睡的时暮,道:“醒了,阿暮,准备出发啦。”
时暮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嗯,等等我,马上就醒了……”
一旁,时危有些不放心把清度和清央两人留在山上,正在询问她们:“不知两位姑娘身手如何?”
“只会些防身的蹩脚功夫。”清度有些惭愧地答。
“嗯。”时危对此未说甚么,只继续问,“轻功如何?”
清度与清央对视一眼,答道:“只要不是遇上高手,便足以脱身。”
“好,那么我给你们两个选择,”时危一改平日的随性,面色冷肃,让人恍惚间才记起她原已是威严的一宫之主,“一则留在此处,我会令七尾看着你们,但七尾只是灵兽,若是遇上复杂的情形,便无法保证二位的安全;二则,与我们一同入墓,虽然墓中风险未知,但我会优先确保你们的安全,有我和杨姑娘在,保你们脱身并无问题。若选择后者,待出了这墓,二位便可自由离开。”
清度和清央闻言有些意外,但稍加思索便知晓时危打的甚么算盘了。二人对视一眼,一同道:“我与你们同去。”
时暮正想对清央说会保护她,耳边便传来时危无情的嘱咐:“初雪,此行你的任务便是保护好二宫主。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初雪心中一紧,忙答道:“是,宫主!”时暮有些不高兴,但看时危的脸色又不敢发作,只好靠过去扯住了初雪的衣袖。初雪趁着时危转过身,瞪大眼睛对时暮唇语道:“阿暮,我的命就看你啦,求你安分点。”时暮心虚地点点头,背好剑跟上了队伍。
穿过墙上的洞,时危等人发觉她们进入了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宽高皆约一丈,幽幽长长看不到尽头。一行人朝东北方向前进,时危提灯走在最前,初雪和时暮紧随其后,接着是清度和清央,而杨玦断后。
藉着昏暗的灯光,依稀可以看见甬道两边墙面略高处各有一排熄灭的灯盏,不过时危并不打算冒险点燃它们。没走几步,忽然地面一震,随即又没了动静。
一行人停下来,面面相觑着。
“刚才是怎么回事,地动吗?”时暮道。
清央摇头道:“从未听闻地动只一瞬便停止的。”
初雪道:“难不成我们触发了甚么机关?”
“可是甚么机关动静这么大,我们却甚么事也没有?”时暮质疑。
时危一时也没有头绪,但她们既然来了,总不能到此便打道回府,于是说:“不论是甚么,先前进再说。”
余下诸人没有异议,一行人更加谨慎缓慢地一步步往前挪。
走出十来步,时危敏锐地察觉到异常,立即停下。跟在后面的时暮因之前的震动神经紧绷,被她这么一停吓得一跳。
时危往后瞥了眼,才道:“前边的地砖不对。”时暮往前凑了凑,还没看出甚么来,忽然身边一道黑影敏捷地往前窜了过去,消失在前方阴影中。
沉默霎时裹住了这方空间,除了时危和杨玦,余下四人俱是一惊,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清央脑海中闪过民间传说中的各种邪魅鬼怪,害怕得不敢动弹,甚至能够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好在时危很快打破了沉默。她幽幽道:“却邪……它这样没关系吗?”
众人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杨玦略显无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们才反应过来却邪是那只天狗的名字。
“让它去吧,不会有事。”
既然杨玦都这么说,时危便也不管了,自顾自地从提着的布兜里摸出一块石子。
“既然却邪过去了,那我们能过去吗?”时暮小心翼翼地问。
“你再仔细看看。”时危没有正面回答。
方才被却邪惊扰,时暮确实还没看出前面有甚么机关,这下仔细一瞧,才发现前方的地砖图案、大小虽和脚下的相同,但每块砖之间的缝隙似乎不是密合的,像是故意留出以便活动。
“这是……投石问路!”
严格说来,“投石问路”并不是一种机关,而是一类。这类机关通过人行走时的踩踏触发,却邪体小身轻,自是不会触动机关,人却必须要按照一定的规律依次走过正确的位置,才能安全通过,否则便会触发毒箭,或是掉入陷阱,又或者遇到其它致命危险。而这踩踏的规律,或是依据奇门遁甲,或是五行生克,也可能是其它任何,全凭设计者的心意。因此,除非有旁的线索,有经验的盗墓者在踏足前必要先试探一番,方能知晓该按怎样的规律前行。
原本并没有“投石问路”这一叫法,在蛰星宫藏书阁的典籍中,每一种记录的机关都有各自的名字。时危儿时翻阅,嫌这些记录繁琐而分散,索性自己整理了一本专论此类机关及其解法的集子,并名之曰《投石问路》。时斗看了觉得甚好,便命人誊抄刊印,列入宫中弟子必读书目。不过时危继任宫主之后,觉得阿爹当年这么做有炫耀自家小娘子的嫌疑,颇感不自在,便将其从必读书目改成了选读,因此时暮读过那书着实是令她有些惊讶的。
“所以你提这一袋石头就是为了它?”时暮方才就想问了,可是此时疑惑不仅没有消除,反倒更多了,“可是阿姐……你怎么知道墓里有这种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