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乐声悠悠,时危和杨玦却无心欣赏,她们挤在一张草席上,小声讨论着明日的计划。
村长家虽较其他村民家大些,但也不够时危等人各人一张床的,好在正值夏季,地上铺张席子便能睡人。时危安排时暮、初雪、清央和清度四人睡床,她和杨玦、朔己、初霁打起了地铺。朔癸作为一行人中唯一的男人,因安排房间不便,可怜巴巴地被派去守夜了,他顿时有些后悔没把正垒和望年那两个小子给捉来。只怪世人多弃女婴,蛰星宫的女弟子因而比男弟子多数倍,出门在外便常常出现这样的状况,运气不好的男弟子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阿玦以为,这墟是在老山,还是钟山?”时危小声问。“墟”是她们那的黑话,指的便是陵墓。就像有人称她们这行当为摸金、搬山、倒斗一般,她们把盗墓称作“赶墟”①,乍听之下令人以为她们是去赶集的商贩。
“你道那人说是个大墟,其所在风水定是上佳。金陵两条龙脉,其一便结穴在钟山,论风水,自然是钟山更佳。”杨玦分析道,“不过金陵曾为都城,钟山的好穴兴许早被躺满了。鸠占鹊巢之事终究是少数,要想确定那墟的位置,仍需其他线索。”
“唉,是啊。真令人头疼。”时危双手交叠在肚子上,盯着房梁叹息道。
“你可想过尾随搬山派的人?”
“想是想过,但又想着……若能先行一步,把里边的情况摸清了,再设下埋伏,则胜算更大。再者说,跟踪若是被发现,便不妙了,明面上我们是不好与搬山派起冲突的。到了墟里,行事就方便许多。”时危说出内心的顾虑。
杨玦点头,换了个思路:“他们既晓得墟里的状况,想必探过了,那墟附近定有新打的洞……”
“是这个理。但愿咱们别进去了才发现是另一伙人赶的别个墟。”时危笑道。
“要么兵分两路。你手下可有谁擅长跟踪、轻功极佳?”
时危摸着下巴想了会儿,道:“那便让朔己、初霁和朔癸去罢,这样就算我们不能及时会合,她们三人也应付得来。”
杨玦听了却皱眉:“你不给自个留个老手么?”
时危不甚在意道:“这不还有阿玦你嘛~”
“真不知我瞧不见时你有多乱来。”杨玦面色不悦,她并不希望时危为了达成目的将自身置于险境,暗地里又庆幸这回跟了来。
时危见杨玦不高兴,依旧选择蒙混过关。她往杨玦身边挤了挤,像儿时那般将她一条胳膊抱进怀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阿玦我突然困了……要不咱们睡吧……好梦。”
感到胳膊撞进了柔软之间,杨玦霎时红了耳廓,神思往不可名状的地方漾了开去。在她愣神的须臾,时危已闭上了眼睛,她心想此时应该推开时危,却又罪恶地有些许不舍,只得自欺,道是不忍扰了时危安眠。
杨玦专注地、细细地品味了胳膊上的触感,片刻后,才强行抽开心神,逼自己放空思绪,尽快入眠。
第二日起了个早,农家人本就日出而作,已然给她们准备好了早点。用过早餐,一行人与赵村长和赵大嫂打了声招呼,便带上家伙出发了。
朔己、朔癸和初霁三人换了身不起眼的打扮,戴上斗笠,兵分两路往江边去。时危估摸着武南飞等人这两日便会抵达,金陵应还有接应之人。从帝京至金陵必得过江,朔己便在江边寻了个视野开阔又便于隐蔽的位置蹲守,朔癸和初霁则在他们最有可能走的金陵城西门和南门间转着。分开前时危嘱咐道:“若发现他们的踪迹,便按约定的方式发出讯号,一人在前跟踪并留下记号,二人在后,循记号选合适的距离跟着。记住,首要目标是帛书的内容,得手便退,勿要恋战。若在入墟前被发现,即刻逃开,切莫被发现身份。”
而时危、杨玦带领余下四人,骑马往老山上去。杨玦担心时危乱来,要求她与自己共乘一骑,时危无奈,只得随了杨玦的意。时危本想坐在杨玦身前,又被杨玦以她背后有伤,颠簸中会碰到为由拒绝了。
清晨的山间尚不热,葱郁的树木更造就了许多荫庇之所。马蹄踏在人们踩出的山径上,偶尔惊飞几只在地上觅食的鸟雀,更多的鸟儿藏在林间,展开歌喉婉转鸣啼,却又衬得这山间愈加寂静。微风拂面,空气清新。若非此行是去赶墟,此情此景定会让马上诸人感到心旷神怡。
而如今,在时暮看来,举目往前也是树林,往后也是树林,村庄早不见了踪影。耳目能及之处,只有此起彼伏的鸟鸣,略显杂乱的马蹄声,呼吸声,以及偶尔不知从哪传来的枝桠断裂声或物体砸地的闷响,四下树影幢幢,花叶幽深,风吹草曳,每一个动静都被感官放到极大。仿佛有什么隐在暗处,潜在地下,窥视着,跟随着,似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怎么也摆脱不掉。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此时却也犯起了怵,不由自主地冒出下一刻就会有粽子或野兽从身后扑出来的警觉。她脊背发麻,迫切地想摆脱这种不安,便不停试图和身边的人交谈。
时暮选中的对象是时危。她轻晃着缰绳,靠近时危,问道:“阿姐,我们不夺那玉简么?”
“只是不拿走而已。我看那玉本身没甚么特别,其上所记却可能藏有线索。要知怀璧其罪,我们不必惹那些个麻烦,只需藏在暗处,待武南飞取得各篇残简,再坐收渔利便是。”言罢,时危满是英正之气的面容上勾起一个邪笑。
杨玦往后瞟了一眼,心说时危这张脸实在充满了迷惑性。
时危像是看出了时暮的紧张,接着闲适而沉稳地补充道:“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寻找爹娘失踪的线索,记载位置的帛书自是最紧要的。若当年乃是有人为残简陷害了爹娘,如今应也不会放过武南飞手上的残简,我们或可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妙哉妙哉!”时暮的注意力顺利地被转移,继而疑惑道,“可你怎知姓武的会将玉简和帛书带入墓中?”
时危解释道:“武家好长生之术,天价拍得那玉简,武南飞定会贴身藏着。还有那帛书,姓金的未必会交给武,但武看过之后定会留个心,自个还原一份,到时咱们也依样画葫芦便是。”
“原来如此,阿姐你真聪明!”
时危却不为这称赞所动,只摇头道:“这些事待你遇得多了,自然便能想到。”
山径到半山腰处便没进了草丛里。时危等人便下马,寻了棵树将马拴好,背着行装继续步行上山。
杨玦在最前头开路,不时敲击前方的草丛或斩断拦路的灌木、树枝,时危断后。时暮扯着初雪袖口的一角紧跟在她身后。清度和清央虽为医女,但往日学医时常上山采药,有时还得到悬崖边,因此一路跟随也未显吃力。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登上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山脊。杨玦和时危身法利落地跃上一棵高大槐树的树顶,往下望去,四周的地势风景尽收眼底。但时危等人可不是来赏景的,她们仔细观察了四周的气脉砂水,又持罗盘比对许久,终于确定两处风水最佳的穴位。
“由此往东北,或往西行,距离相当,先去何处?”
杨玦边问边搂过时危的腰,带着她轻盈落回地面。虽然知道以如今时危的轻功已经不会摔下树,杨玦还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大抵是童年之事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的缘故。
时危盯了会儿杨玦收回的手,不动声色地回味了这只手搂在腰间的触感,心中微痒。
“嗯……此事不如让阿暮占一占,”时危看向时暮问,“如何?”
“啊?我啊?”突然被点名的时暮有些无措,忧虑道,“可这样真的好吗?万一弄错了……”
“平日怎不见你这般畏缩?”时危奇道,又拍拍她的肩,鼓励道,“阿姐信你,你但占便是。”
时暮抿了抿唇,还是依言筮②了两卦。因只是占个方位,她未使用复杂的大六壬法,只用后天八卦。时暮于此很是熟练,揲算筹的动作快得看不清,不到一炷香③的时间两卦便成。
时暮解道:“本卦为蹇,之卦为艮,山载水土,生气浮于上,墟当于高处寻……变爻有二,为五与上。蹇卦九五曰,‘大蹇朋来’;上六曰,‘往蹇来硕,吉,利见大人’。言历难而后获,又言往前难行,回返则易。我以为沿来时方向前行,方有收获,虽险犹吉。”
时危点头道:“我们方才正是朝东北走,那处地势确也高些,那便这么定了。”
其余人无异议,一行人便沿山脊继续前行,到了目的地,见那处果然有一盗洞。
“阿暮果真从不失算。”时危赞道。时暮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杨玦目光扫过一周,道:“这盗洞像是随意挖就。”
清度和清央不明所以,但听时危戏谑道:“那姓金的曾言他不通风水相地之术,若挖得太准,岂不惹人生疑?”
时暮总觉得时危话中有话,却又一时不能辨明,但她并未多想,只问:“我们是从这下去,还是另挖一个?”
“从这走要么给别人开路,要么自寻死路,当然是另挖一个。”时危答完,接着分析道,“金陵属吴越之地,为斗、牛二宿所辖,再看此处山龙与水口方向,此墓当是坐东北而面西南。”
“这坐向为何要看星宿?”清央初次见人探墓,不明就里。
“星辰为天之气,土石为地之气,天统辖地,而地气上应于天,这墓穴朝向当然与星辰脱不了干系。”时暮积极抢答,“若是择地下葬,还要观星象以推吉凶。我们反正不知道这是啥时候的墓,这一步就只能靠运气啦~”
清央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时危看看时暮,又看看清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同时也没耽误地找杨玦:“阿玦,何处下铲就交给你了。”
杨玦点头不语,已然取出工具,默默地开始测度探查四周的形势与土壤,渐渐越走越远,之前的盗洞也消失在视野中。不多时,她在脚下划了个圈,道:“从这试铲吧。”
“好嘞,”时危答应着,又拍拍时暮和初雪,“抄家伙干活啦!”
“你在一旁看着。”杨玦冷冷瞥了时危一眼,后者顿时僵在了原地。
时暮见着稀奇,竟有人能将自家阿姐降得服服帖帖,心下立刻决定要同瑜谷姐姐打好关系。
清度和清央也自请帮忙,于是只剩下时大宫主在地面上被迫当甩手掌柜。她斜倚在一旁一棵歪扭的枯树上,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边望风一边百无聊赖地看杨玦带领四人下铲探土,又最终确定位置开挖。打盗洞是个费时费力的活,而在场除了她和杨玦,其余人都毫无经验,因此进展更加缓慢。杨玦一边挖一边指点几人挖掘的技巧,挖到半途才渐渐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