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被休那日,我在佛堂埋下毒花
佛堂的铜香炉又结了层灰,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像极了林老夫人泼在我嫁衣上的炉灰。我跪在蒲团上,膝盖隔着单薄的襦裙硌在青砖上,钝痛顺着尾椎骨往上爬。林老夫人捏着描金药碗,碗沿磕在我唇上,避子药的苦味混着曼陀罗花的甜腻气息灌进喉咙——这香味她早已成瘾,却不知每日晨起熏香的,是能让人经血枯竭的剧毒。
“将军要纳丞相之女为正妻了。”她用帕子掩住口鼻,仿佛我身上沾着晦气,“你既生不出子嗣,留着也是碍眼。”药碗倾斜,褐色药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渗进锁骨处的烫痕——那是去年我染了风寒,她用烧红的香炉盖烫出来的“驱邪印记”。
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我盯着跳跃的火苗,任由药汁在喉间灼烧。曼陀罗的毒性早已顺着血脉侵进脏腑,每日寅时发作的心悸让我冷汗浸透中衣,却也让我清楚记得每一个被践踏的日夜。林老夫人腕间的玉镯晃得刺眼,那是林昭去年送我的生辰礼,被她以“妾室不配戴正色玉”为由夺走,此刻却戴在她保养得宜的手腕上,衬得她指甲上的丹蔻愈发猩红。
“老夫人可知,这药里掺了曼陀罗?”我忽然开口,声音因长期饮药而沙哑。她的手猛地一抖,青瓷药碗砸在青砖上碎成三瓣,褐色药汁蜿蜒成河,在阳光里蒸发时腾起细不可查的紫雾——那是曼陀罗花粉与避子药混合的毒烟。
林老夫人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供桌。烛台倒地的瞬间,我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那是林昭惯用的香膏味。他站在佛堂门口,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校场赶来。他的手悬在门框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腰间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救火!”林老夫人的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浓烟裹着灰烬扑面而来,我听见林昭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顿,像三年前我被扔进冷窟时那样,他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帷幔在火中蜷曲成灰,我跪在原地,任由火星溅在衣袖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孔洞——这是我第三次故意打翻烛台,前两次都被林砚偷偷扑灭,这次,我想看看这金丝笼能烧得多旺,也想看看,他会不会回头。
一、冷窟里的半块月饼
和离书是林昭亲手递来的,宣纸浸过蜜蜡,触手生凉。他甚至没进冷宫,只让副将隔着宫门传话:“将军说了,念在夫妻一场,许你带走随身物件。”
随身物件?我低头看着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裙,唯一的首饰是林砚去年送的木雕小鱼发簪——用我陪嫁渔船的碎木刻的。冷窟的墙缝里渗着冰水,我蹲下身,从砖缝里抠出半块发霉的月饼——那是去年中秋,我偷偷留给林砚的。饼皮上的五仁馅早已生虫,却还留着我齿间的温度。
“姑娘,咱们走吧。”王婆的声音从宫墙外传来。这个卖包子的婆子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挤过围观的宫人,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趁热吃,猪肉白菜馅的。”
油纸包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混着葱花香。我咬下第一口时,眼泪突然砸在包子上——原来热包子是这样的滋味,比冷窟里的霉饼香甜百倍,比林昭偶尔赏赐的蜜糕,更像人间烟火。
“去西街支个摊吧,”王婆拍着胸脯,油腻的围裙蹭过我裙摆,“老婆子我教你调馅,准保比将军府的点心还香。”她身后站着个清瘦的书生,抱着一卷油纸,看见我看他,耳尖倏地红了——是林砚,将军府的庶子,三个月前被林老夫人以“八字克兄”为由逐出府。
“阿棠。”他轻声唤我,展开油纸,里面是包得方方正正的碎银和一张药方,“这是治宫寒的药,我抄了民间偏方,你每日煎服……”
我盯着他腕间的淤青——那是前日被林府护院打的。喉头突然哽住,想起十二岁的他缩在柴房里,我递给他半块五仁月饼时,他也是这样红着耳朵,却固执地只咬了一小口,说“嫂嫂吃”。
二、西街的烟火气
包子摊支起来时,春雪刚化。王婆教我在蒸笼上绑红布条,说是能招客。我用林昭送的金簪当擀面杖,簪头的“昭”字被我磨得发亮,每次压过面团,都会留下一道浅痕,像极了他每次离开时留给我的背影。
林砚每日天不亮就去磨坊背面粉,回来时青衫上总沾着草屑。今天他怀里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新刻的“棠记”木牌,边角磨得光滑,显然是用他考科举的镇纸改的。
“阿棠,试试这个。”他从袖中掏出个小陶罐,里面是磨得极细的花椒粉,“我看你调的肉馅总差些味道,这个是我去城西市集寻的,卖货的老汉说,加半勺能提鲜。”
我接过陶罐时,触到他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想起昨夜他帮我劈柴,右手虎口被木刺扎破,却瞒着我继续揉面,直到今晨被王婆识破,硬拉去包扎。
“砚哥儿,以后别劈柴了,”我往肉馅里撒花椒粉,香气混着面粉味弥漫开来,“你是读书的料子,别伤了手。”
他耳尖发红,低头用袖子擦汗:“读书也得吃饭。”阳光穿过蒸笼的热气,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忽然想起冷窟里他偷偷塞给我的暖手炉,炉底总压着写着“小心风寒”的纸条,字迹力透纸背,像他看我的眼神。
三、将军的金丝笼塌了
林昭第一次来包子摊时,我正在给新蒸的包子点红点。他穿着藏青色劲装,腰间挂着我绣的荷包——用我旧围裙的碎布缝的,边角用金线补过三次。
“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像在点兵,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丞相之女已有身孕,你可做平妻,照旧住在西厢房。”
笼屉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我想起新婚夜他掀起盖头时,也是这样皱着眉,说“渔家女终究上不得台面”。那时我以为他是嫌弃我手上的渔网疤,后来才知道,他是怕我手上的茧子蹭坏他的锦缎衣袖。
“将军府的平妻,可是要跪在正妻房门口奉茶的?”我用竹筷戳破他带来的食盒,里面是金丝燕窝粥,“当年我跪了三个时辰,腿都麻了,将军可还记得?”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显然想起了那夜。丞相之女的马车恰在此时经过,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涂着丹蔻的指尖:“将军,母亲说今日要请高僧做法事……”
“闭嘴!”林昭转身时,荷包上的金线勾住了我的衣袖。我顺势一扯,荷包散开,里面掉出半片海棠花瓣——那是去年我夹在他兵书里的,早已干枯褪色。
丞相之女的脸色瞬间惨白:“原来将军还留着这低贱之物……”
“够了!”林昭的怒吼震得蒸笼轻晃,“沈晚棠,别给脸不要脸!”他伸手来抓我,却被我侧身避开,腰间玉佩“当啷”落地,露出里面藏着的纸条——丞相之女的生辰八字。
“将军果然心诚,”我弯腰捡起玉佩,指尖抚过丞相之女的名字,“当年我求了三个月的送子签,将军都嫌我烦,如今却为别人求遍了京城的寺庙。”
他的脸涨得通红,伸手想夺回玉佩,却碰翻了案上的醋坛。深褐色的醋汁流成河,倒映着他狼狈的模样。我忽然笑了,从袖中掏出半块发霉的月饼,扔进他的食盒:“将军尝尝,这是冷窟里的滋味,比您的燕窝粥,可香甜多了。”
四、金銮殿的耳光
宣旨那日,京城下了入春以来最大的雨。林昭跪在金銮殿上,玉冠上的流苏滴着水,像极了他每次从战场归来时的模样——只是那时他眼里有光,现在却只剩阴霾。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军林昭之妻沈氏,贤良淑德,着即复婚——”
“臣女早已和离。”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和离书上的指印还带着朱砂的温热。林昭猛地抬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金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放肆!”他起身时铠甲作响,腰间玉佩撞击出清脆的声响,“抗旨者死!”
“将军可知,这和离书上的指印,是用避子药按的?”我掀开衣袖,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您母亲灌我药时,总说‘为了将军府的香火’,却不知这药里掺了曼陀罗,喝了三年,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有子嗣。”
殿外的雷声轰然炸响,林昭的脸色比殿外的乌云还惨白。我听见宫墙外百姓的议论声,有人喊“将军夫人说得对”,有人骂“将军府尽做腌臢事”。王婆的嗓门尤其响亮:“当年老夫人逼死厨房小丫头,就是用的这招!”
“你竟敢污蔑母亲!”林昭的铠甲在怒火中轻颤,他伸手来抓我,却被林砚猛地推开。这个一向温驯的书生此刻像头护崽的狼,右手缠着的绷带上渗着血,显然是方才冲撞侍卫时挣裂的伤口。
“陛下,”我对着皇帝跪下,蓝布围裙上的面粉蹭在金砖上,“臣女卖的包子,每个都有十八道褶子,褶褶实心。可这将军府的人心,却连包子馅都不如——表面风光,内里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昭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我看见他眼底的挣扎,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夜,他站在冷窟门口,最终转身离开时的模样。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那是为我生的白发,却再也暖不了我的心。
“退朝。”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不耐。林昭猛地转身,铠甲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经过我身边时,他忽然顿住,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放在我掌心——是我最爱吃的糖蒸酥酪,还带着体温。
我攥紧油纸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林砚轻轻揽住我的肩,他的青衫上有淡淡的墨香,混着烟火气,比任何龙涎香都让人安心。王婆不知何时挤了进来,往我手里塞了个热包子:“管他呢,先吃包子,老婆子我新调的辣椒馅,辣死那个负心汉!”
咬下包子的瞬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因为辣,而是因为暖——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不用算计、不用讨好的温暖,就像这刚出炉的包子,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五、废墟上的新生
林昭被贬去边疆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教林砚包包子。他左手缠着绷带,却坚持要学,说以后要给我开一间全京城最大的包子铺,楼上卖包子,楼下卖字画。
“阿棠,这个褶子对吗?”他举着包子,像举着一篇得意的文章。包子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墨宝都珍贵。我点点头,往他碗里添了勺辣椒油:“对,就像你写的字,虽不工整,却有风骨。”
王婆嗑着瓜子,眼神时不时飘向街角——那里有个落魄的身影,穿着褪色的青衫,抱着酒坛坐在墙根。我知道那是林昭,却装作没看见。他的铠甲早已变卖,如今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却固执地每天来街角晃悠,像只被打断脊梁的犬。
深夜打烊时,我看见他蜷缩在包子铺门口,像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我叹了口气,从蒸笼里拿了个热包子,轻轻放在他怀里。他猛地惊醒,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痛楚取代。
“阿棠,”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我错了……”
我没说话,转身要关门,却听见他在身后低语:“原来冷包子这么难吃……你当年在冷窟,就是吃这个吗?”
林砚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茧子与我相贴:“别管他了,明日还要早起磨豆浆呢。”
我点点头,看着林昭踉跄着离开,背影比落叶还单薄。林砚替我披上棉斗篷,指尖擦过我耳坠——那是他用卖字画的钱给我买的,碎银不够,便典当了祖传的玉佩。
“阿棠,”他忽然开口,“等攒够了银子,咱们去护城河上开个水上包子铺吧。你说过,想看看当年的渔船。”
我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眉眼间,温柔得像片湖水。远处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惊起几只夜鸟。我忽然想起冷窟里的曼陀罗花,如今应该开得正盛,就像我心里的希望,在市井的烟火里,早已根深蒂固。
“好,”我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头巾,“还要在船头挂个灯笼,就画你写的‘棠记’二字。”
他耳尖发红,却笑得眉眼弯弯:“还要种些海棠花,你说过,看见花开,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风吹过街角,卷起一片落叶。我望着林昭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轰然倒塌——不是痛楚,而是释然。林砚的体温透过衣袖传来,暖得让我想落泪。
原来有些伤口,真的会在市井的烟火里结痂愈合;有些真心,真的能在平凡的温暖中重新发芽。就像这包子铺的蒸笼,每日都会蒸出新的包子,而我的人生,也终将在这蒸腾的热气里,重新开始。
第二章水上包子铺的海棠灯
护城河的冰刚化透,林砚就雇了艘旧渔船。船身刷成淡青色,船头挂着我亲手画的海棠灯笼,风吹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