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厌的曾经我未参与过,所以不知她有何习惯,也不知她的喜好,她像是个没有自我的空壳,只要我想要的、想去的,她都一言不发陪我去找、去看。
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或者我陪在她身边,在这古寒山中,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很少向她问起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也很少会回答,每当我不经意提起过某个过往,她不会回我,只是默默注视着,像是从我的话中回忆着我的模样。
更多时候她都是在听我一个人唠叨,我乏味又无聊的过往对她来说一定算不上有趣,只能算她漫长生命中最微末的流光,可在我看来,有她左右的每个时刻都值得记下。
还有令我费解的一点是,青厌似乎并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相处。
我不知道她在这山里、或者山外的地方认识多少人,她对师娘并不抱有善意,大约还有些微末的轻蔑;她对师兄更是不闻不问,就像当他并不存在一般。
对我——又古怪过了头。
我并非是要抱怨她什么,只是她的行为有时太不寻常,且让我难以应对。
自她回来之后,我察觉她对我的态度不似原先一般冷淡,“太过热情”的时候也很少,但每次都令我手足无措。
她对于“亲吻”,必定不是寻常人的理解,我欣喜于她的亲近,可唇齿相依的亲昵超越了我所认为的情意,更何况,我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过回答。
我以为她是对情爱不屑一顾,但偶尔我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眸,稍有透露一丝迷恋,下一刻她就会突然向我靠近,捧着我的脸颊送来一缕唇角的温度。
我该怎么应对呢?我总会被她的举动吓到闭眼,在她的阴影越来越暗、呼吸越来越近时,心跳撞得比锣鼓鞭炮还要吵闹。
唇瓣贴近的那一瞬,我和她的温度都混成一团,不分你我。虽然短暂,却在我脑海中来回重复,每一回想,属于她的气息就重现眼前。
直到她从我身边退开,我总想坚定问出口的话在她的浅笑下就会忘个干净,下一次将要提起时也会有同样的阻碍将我拦下。
我即沉溺,又无比纠结。
这种相处使我不舍得斩断,我清楚自己想要的绝不是与她暧昧不清,却又害怕与她袒露之后连她的靠近都不可拥有。
“……长雪。”
耳畔呼唤停下。
我从深陷肌肤的温度中回神,见她的脸就在面前,或许她已经唤了我许多声,我这才听见。
青厌将手从我脸颊上挪开,热意褪去,但离我不远。
我牵上她的手,跟着她往药肆小路去。
我和她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倘若不用去山下看病送药,晌午后一直到傍晚前我都能留在山中;若是有重要的事需要下山,仅有傍晚前的一个时辰我能来寻她。
师娘明白我总跑去山中是为了见谁,对我经常离开并没有训话,只要我能及时赶回,她就不会提着灯笼在药肆门前等候我。
步伐渐缓,我便知快到了。
青厌又往前走了一段儿,然后松开我的手,今天反常地没有与我道一句“回去罢”,而是仰头看着天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晚霞爬了快半边天,那霞光艳丽得近乎惨烈,遥望远处,一片乌青的厚云蔓延,如墨阴沉,正一点点吞噬着霞色。
青厌仰着脖子,双目紧盯天边,脖颈绷紧。赤橙的光晕照在她面上,将那一双眸子照得深沉,蓄着比乌云还要浓的情绪。
“青厌?”我怯怯唤她一声。
她又看过一会儿,才低头看向我,“回去罢。”
“……”她明显藏了事,却不想被我知道。
我没有走,站定片刻还是等不到她主动开口,低声道:“嗯。”
走出去的一段路上,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视紧锁在我后背上,但我踏进后院儿、走到老槐树下她也没有唤停我。
关门时,我从门缝朝小路偷看去,她一反常态地还留在原地没有消失,目光又移去天边。
我看着她的脸色慢慢冷下,眼底似有难以琢磨的忧虑,阴风送来,吹起她的发尾和衣摆,黑发白衫纠缠在一起,分外混乱。
暮色被云遮下,仅剩的一缕残阳隐退,也带走她的身影。
我怕是天气作祟,才引得我心底不安。
我点起檐下灯笼,师娘正好这时赶回,晚饭时,她和我说了田巧儿的病症,大概是这段时间没有落下药,病色有消下的趋势,如果幸运也许还能撑再撑一年多。
“师娘告诉田大娘了么?”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往我和师兄碗里各夹了一筷子菜,“我也不过推测,万一出错……长雪,你再下山去的话,莫要提到这事。”
“是。”我乖乖答应,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恐怕我暂时没有机会下山去了。
晚饭后,师娘和师兄早早睡下,我回到卧房,关窗前又往外看了半会儿,傍晚还在远处的乌云飘近,停在古寒山顶端不见散去。
莫名的,我从层层云团中感觉到一股熟悉,好像师兄病重那时也是一模一样的天色。
不出所料,这一晚还未过半,雨水淅淅沥沥从天落下,尽数倾注在山中,我被雨声吵醒,再次睡下时雨已经停了,醒来所见的暗色与昨夜无异。
虽不下雨,乌云仍旧不散,凝在头顶似一顶黢黑的斗笠,遮得透不过光,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时电闪雷鸣,电光劈开云雾,震落残留在屋檐的雨露。
我担忧还要下雨,今日便留在药肆中没有上山,回想青厌的神色,猜测她是否已有预料。
师兄白天时还一切如常,过了午后突然开始低咳,晚饭也没吃,整夜都能从他房中听到压抑的咳声,师娘煎药为他服下,第二天仍不见好。
所幸师兄这次并没有咳到卧床不起,只是气色太差,面色短短一天就从红润变得蜡黄,师娘不让他干活儿,令他休息几日。
师娘和我都没再下山,她留在药肆照顾师兄,偶尔有人来求药便由我接待。
几天里,古寒山都不见阳光,这乌云像是存心霸占整片天,无论多大的阴风吹来都不愿离开。
我几日没去山中了,自青厌回来还是第一次隔这么久不见,我分不清何时落雨,干脆没了耐心等云过去。
送走前来求药的猎户,我随便挑了个时候上山去。
我心里藏着疑惑,想去问青厌是不是知道什么,待我见到她,她的模样一反既往。
我见过她的人形、蛇形,甚至还在温泉的雾气中窥见过一半的蛇尾,却从未见过她化得这般庞大,她的蛇形缠绕在一棵树上,树叶遮不住它,反倒是它把树干完全遮住了,蛇身一段如人腰粗,蛇头快与药篓一般大。
它仰头直盯云层,细细密密的电光闪在蛇瞳中,恍惚间,满赤的蛇瞳被映照得橙红,电光落下的一个刹那,青黑的鳞片和瞳孔转瞬成了金黄。
它朝我看来,映得颜色也投到我的眼中。
我僵在原地,较为久远的回忆一霎于脑中闪过,因为久远,思索的时间还不及那抹金色褪去的时间。
“……”
它没有吐信,我脑海中却有一声轻响。
“青厌?”我迟疑地问。
缠绕树干的青蛇略一垂眼,细长蛇瞳如针刺向我,它却没把目光放在我身上,而是吝啬地一撇,很快又望到天边去了。
她分明看见了我,却像装作不认识我一样。
我不甘心,又唤她一声,这次她可不能再装作不认识我了。
青蛇微微一顿,似是叹了一口气,随即把头转了过来,眼神透着无奈。它还是没张口,声音无端传递在我耳中。
“何事?”
她声音很轻,明显的冷漠。
怎么几日不见真像将我忘了一样。
我踱步朝她靠近,一边问道:“怎么今日要盘在树上?是在修炼么?”
离得近了,我看见那一身鳞片在轻颤,跟随她的呼吸阵阵起伏,若是明媚白日,她这模样一定惊艳,全身的鳞片都要在阳光下折出青润的光泽,而今只有被阴云代替的黑。
“不是。”她简单回我,出乎意料地拦下了我的接近,“长雪,回去。不要出来。”
我登时停下脚步,心底将她的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好久才意识到她是在赶我走。
“……为什么?”
她避而不答,“回去。天晴之前,不要来找我。”她的声音掺着烦躁,似乎是很不乐意在山中见到我。
至少有一点我不用再追问她了。她果然知道这天气有古怪,所以命令我不准出门寻她,估计她会突然化为蛇形也是与这天气有关。
理智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濒临崩溃边缘。
我清楚她是为了我好,她是大妖,有法力会仙术能变化,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要比我这个普通人知晓的多得多,我能看出这天气不对,她能看出的必然更多,会危及性命也说不准。
但我就是,有些委屈罢了。
青厌说完,不知是不是也发现自己语气严厉,不敢看我,头偏回去继续瞪着黑天,蛇尾一上一下规律地摆动,好似不奈又为难。
我自然会听她的话。
“我知道了。”我乖乖答应,毅然走上了回头路。
她不会后悔又追上来的,我了解她,她大约只会在心里松一口气,终于将我劝了回去。
这该死的天。
我暗骂一句。
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半路,脑中乍出一个念头,过于荒诞又可以一试的想法。
她不让我来找她,我应该也能忍住,可谁知这天气要闹到什么时候,再让我等个半月、一月我不死也得先疯。
不去找她不就好了?不让她离开我不就好了?让她也和我在一起不就好了?
“青厌。”我转过身,不管不顾地问她: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