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了那些老狐狸几天后,他们总算收敛了混水摸鱼的心思,明白若是想日后捞个除魔卫道的好名声,一分力都不肯出是讨不到好的,还少不得要被秋后算账,遭到各派排挤。
如此一来,每日的议事也不算难捱。顾云卿的部署筹备面面俱到,哪怕遇上棘手的难题,他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思索片刻便有了应对之法。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天生是个做正道魁首的料子,除了在和我斗嘴这件事上比宁远那孩子还要幼稚。
有顾云卿坐镇,我的事情不多,偶尔结束得早我就立马回玄冰阁,抓紧时间做沈璧的生辰礼。
今年没有机会同他一道去放灯,我思来想去,决定送他一盏花灯,日日放他案头叫他瞧见,也算我这个师兄时时陪着他了。
所幸师父强按着我学了三个月作画磨练心性,虽然画技远远及不上沈璧的十分之一,画个花灯的图纸却绰绰有余。只是做花灯骨架的材料十分难寻,一连把我难住了五日。
玄冰阁周围的竹林已经被我摸了个遍,要么竹枝过软支撑不起,要么竹枝坚硬易折断,都不是能叫我满意的做灯材料。
我漫无目的地地游荡到剑谷附近,先是听到剑身相击之声,随后大风骤起,竹浪翻涌声不绝于耳。
我脑中灵光一现,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
剑谷的竹子常年受弟子的剑气影响,过刚过柔都不利于生存,因此按坚韧这一条比较,剑谷的竹子必是上等。
我喜不自胜,伸手还没来得及摸上竹叶,便听得身后有人拖长了声音大喊道:“江长老怎么有兴致来剑谷?”
剑台上的弟子闻声都停下动作,恭恭敬敬朝我行礼:“江长老。”
我咬了咬牙。
宁远这个小兔崽子。
我把手背至身后,无声地瞪了他一眼,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大战在即,我来看看你们练得如何。”
宁远撇了撇嘴,小声说:“自己游手好闲,还好意思指点别人。”
“宁远,不得无礼。”
“本来就是,五师兄,扶玄上下最清闲的就是他啦!”
“哦?”我挑了挑眉,一把将他拢过来,手肘压着他的肩,低声道,“我忙不忙知道的这么清楚,看来平日没少跟踪我,顾云卿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少了?要不要我回头叫他多加点?”
“痛痛痛,你轻点,我错了,快松开,要压死我了。”
我欣赏了一会他龇牙咧嘴的模样,才松开手,足尖一点上了剑台,朗声道:“横竖我是个只会练剑的闲人,不如今日便与诸位切磋切磋?”
他们面上闪过一丝意动,但犹豫片刻,没有上前。
我叹了一声,心道,迂腐门规害人。先是养出个古板的顾云卿,现在又养出了一批少年老成的小古板,平白浪费了大好年华。
“若是有人怪罪,只管让他来找本长老,我亲自同他去说,”我笑了笑,“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我来扶玄这么久,还没见识过扶玄的阵法,今日叫我开开眼吧。”
“弟子宁尘遵命,稍后如有冒犯长老之处,还请长老包涵,”宁远口中的五师兄对我又揖了一礼,随后道,“守文,守常,宁随,宁桓,列阵!”
五人几乎同时占据了一个方位将我围住。
我饶有兴趣地看他们摆阵起势:“五行阵?”
此阵虽不是扶玄最出名的阵法,但其中关窍甚多,也最为灵活,经常与其他阵法组合对敌,可集五行之力将实力提升数倍形成压制。
五把剑齐齐指向我,携着剑气向我攻来。
我脚下一动,腾至半空,召出碧霄剑鞘化去一半的攻势,旋身劈出一道剑气撕开一道口。
宁尘唤道:“守文!”
模样最为清秀的弟子身形一动,寒意自剑中倾泻而出。
我挑了挑眉,一转剑鞘挡住他的剑身,后撤一步避开侧身向我攻来的宁尘,道:“有点像你家掌门年轻时候。”
“长老谬赞,弟子岂能同掌门相比。”守文面色不变,同宁尘一道提剑扫来。
他们二人配合默契,加之另外三人护阵,我一时也有些难以招架。
趴在栏杆处的宁远得意道:“守文资质同掌门相似,得过掌门亲自指点,自然同他像。”
宁远身边的弟子皱了皱眉,不赞同道:“小师兄,莫妄议掌门。”
“哦?”我且战且退,这扶玄上下倒是真护着顾云卿,我佯装意外地望了一眼剑谷门口,道,“顾云卿,有人说你的小弟子同你相像,你觉得呢?”
剑台上的五个人具是一愣。
我横过剑鞘运转真气用力一推,转身撤出他们的包围圈,三步并作两步飞上剑台周围的石柱,扫出一剑。
护阵的三人这才回过神运气抵挡,但剑光已至,阵型便破了。
守文和宁尘当即向我攻来,我转了转剑鞘,侧身从他二人之间穿过,回身欲击守文腕侧逼他弃剑。他似察觉我的意图,收住身形,左手并指为掌凝起寒冰朝我袭来。
我朗声一笑,反手用剑鞘击中宁尘腰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他小臂,将他拽至身前。
“师兄!”守文的掌心堪堪停在宁尘鼻尖一寸。他神色一变,收回手。
我松开宁尘,收了剑鞘,负手而立,等他们休整。
“胜之不武。”
我用剑鞘敲了敲宁远的脑袋:“君子之间切磋讲究点到即止,不屑阴私手段,但战场上敌人可不讲规矩,你师兄们阵法剑术不弱,唯独缺一点心计。若是人人剑术都像你们掌门那般,我也不必今日单独点他们这一通。”
宁尘若有所思:“弟子受教。”
宁远捂着脑袋看我,半晌后才道:“长老说的是。”
我颇为新奇地“咦”了一声:“你刚刚叫我什么?”
宁远见我一脸坏笑扭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俯身去瞧他那副别扭的神情,却听众人整齐划一地道:“掌门。”
我直起身回头,摆摆手笑道:“这招对我可——”
苍翠的竹叶下站着一抹白影,眉目间神色清浅,霜白的衣角微动,浑似画中仙。
我后退一步,喃喃道:“不灵。”
他不疾不徐走上剑台,扫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怎么想起来剑谷?”
我转了转肩,干笑道:“来看看大家练得如何,顺带松松筋骨,今日议事堂不忙?”
“尚可,”他顿了顿,看向宁远,“宁远,取桃木剑来。”
众人皆是一惊,我也不例外,诧异道:“取桃木剑做什么?”
他低眉看我:“松松筋骨。”
我愣了愣,随后看向神色惊疑不定的众人,笑道:“今日你们可有福了。”
我叫住宁远,目光看向顾云卿,心中跃跃欲试:“宁远,不必取剑。听闻扶玄的剑谷比寻常道场更为结实,想来应该接得住碧霄一剑吧,顾掌门?”
顾云卿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提议,看了我一会才轻轻颔首道:“自然。”
我勾唇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早就想试试你的寒霜剑。宁尘,叫你的师弟们都退远些,免得受剑气所伤,否则你们掌门定要找我算账。”
宁尘神色平稳,像是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调笑,俯身行礼:“弟子遵命。”
剑台上只剩下我和顾云卿两人。他侧身而立,手中寒霜在日光下映出泠泠寒光,正如他目光一般沉静。碧霄似有所感,在剑鞘中不断发出震颤嗡鸣。
我低头一笑,喃喃道:“你也觉得他值得一战?”
碧霄震颤了一下,似是在回答我。
“好。”我抬目,拔出碧霄,轻点几步跃至他身前,横出一剑扫向他腰腹,剑气如瀑般倾泻而出。
顾云卿侧身后仰避过,寒霜剑身撞上碧霄,顺势向前一推。两方灵力相撞竟是不分高下,我借势收剑旋身后退一步再劈出一剑,磅礴灵力直向顾云卿面中而去。
他挽了个剑花,飞身后退,衣袂上下翻飞,神色仍是云淡风轻,剑尖不慌不忙划出一道圆弧,如十五夜的满月,落下清清冷冷的月辉。顾云卿的剑招恰似其人,看似毫不张扬,其中却暗含千钧之力。那月辉毫不犹豫将我的灵力悉数吞下,自剑台中心荡开一圈灵潮。
竹林随之起起伏伏,掀起滔滔不绝的碧浪。
我随着灵潮落在竹枝之上,横臂祭出碧霄,青色符文于剑身四周流转,若隐若现,至剑光大盛之时,我大声喝道:“去!”
碧霄分出无数虚影,如离弦之箭携破空之声刺向踏风而来的白衣人影。
我捏了隐身诀一面运剑缠住他,一面借着晃动的竹影隐匿声息,悄悄向他靠近。
或许是许久不曾松松筋骨,拿起剑后头脑也跟着活络起来,竟是将那日在桃花树上做的梦记起了大半。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我更是深谙顾云卿此人修为深不见底,少时便是至真至纯的性子,如今怕是更上一层楼,与顾云卿硬拼我未必有胜算。
我随手捡了条竹枝,捻着竹叶自言自语道:“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话音未落,顾云卿似有所感朝我这处望来。我即刻捏诀调动碧霄分身攻他后背,他头也不回地抬剑扫落一片碧霄的虚影,我下意识将竹枝收入袖中,冷冽的剑气似裹着千年不化的霜雪顷刻之间扑面而来。
我折身避过,剑气擦过我的耳边化作冰雪冻住一片竹林。
顾云卿微微蹙眉。
就是此刻,我心道。
所有“碧霄”随我心念悉数合一,我自空中现形,手腕一翻,提剑朝他刺去。
顾云卿猝然回头,青色剑光堪堪擦过顾云卿鬓边,削落一缕青丝。
我愣了一愣,直到寒霜格住碧霄,发出清越剑鸣才回过心神。我顺势翻身回刺,他边守边退,电光石火间已过了不下十招。
我凌空一跃,避开寒霜一剑,接连甩出数道剑光。顾云卿似是已经对我的招数熟稔于心,一一轻巧化解,趁我抬腿扫他面中时,翻转手腕,沁了霜雪的剑尖扫向我的腰际。
我向后一仰,倒翻落地,剑尖一挑,托起一地落叶遮去他视线。
“看剑!”我朗声一笑,将灵力悉数注入碧霄,腾空而起刺向他胸前。
枯黄的竹叶纷然落下,如揭开美人面纱,我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清如霜雪的丹凤眼,乌黑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我,眼中似喜似惊,剑风鼓荡起他的衣袂和长发,像是个误入尘世的木头美人。
比试中走神乃大忌。
高手对决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
何况我料定顾云卿有所防备,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
眼见碧霄剑风马上要划破顾云卿的衣襟,我即刻翻转手腕运转灵力欲化去剑势,只是剑修出剑向来信奉的是决无转圜余地,剑若出鞘哪怕不曾见血,也不可能收已覆之水,那是背道。
背道者必遭反噬。
但我江逾白从不把这些死板规矩放在眼里。
腕间微凉的触感引得我经脉中的灵力骤然随心绪一乱,但顷刻便被一股清和中正的灵力不由分说地包裹起来,那灵力并不蛮横,只是徐徐引导他们回归正轨。我怔怔瞧着他拢着我手腕的修长指节,胸腔间有什么跳动得格外厉害。
不知不觉间我已落入他的怀中,双脚下意识循着他的脚步旋转,直到被他带着收了剑势,才回过心神。
“小白,”顾云卿的气息落在我的后颈上,带着一点霜雪未化的冷意,我几乎可以想象他蹙着眉头的样子,“你方才险些……”
“哎哎哎,”我打了个激灵,猛地挣开他的手,将距离拉开后才转过身,不自在地举了举双手,“我刚才是因为谁才这样的,某人心知肚明,不许教训我。”
顾云卿不置可否,但仍是不赞同地看着我。
“我虽是剑修,但执剑向来从心,只要那一刻我不后悔,那我便无错,也无惧代价,”我背过手,瞟着顾云卿身后的竹林道,“你帮了我一回,这事就扯平了。但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
说到这,我面皮一红,用气声骂了一句登徒子,转身便急着要走。
顾云卿跟着我走了几步,我连忙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威胁道:“这几日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许来找我,不然我就回沧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