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玄派议事堂。
顾云卿一早便把我从床榻里拉起来叫我一同参会,商讨关于大战事宜。除去时辰早了一些,我坐在梨花木椅上支着下巴有些犯困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顾云卿端正坐于主位,先是简短谈了一番他的关于各派联合抗敌的想法,最后道:“各位掌门长老,晚辈若有不足之处或是前辈有何其他看法,不妨直言。”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坐在顾云卿右手边第一位的青云派掌门先站起身:“顾掌门乃剑修翘楚,门下弟子人才辈出,是各派之首。我青云派以为,此次大战非同小可,大任当以能者居之,我等则从旁协助,消除掌门的后顾之忧。”
“陆长老所言有理,”陆长老刚刚落座,身侧的碧空派长老就捋着胡子起身慢慢开口,“如今江长老同顾掌门喜结良缘,江长老的师弟又是沧澜掌门,剑术造诣皆在我等之上。这匡扶正义,持剑卫道之事恐怕还要多仰仗几位了。”
“是啊,我派的弟子虽每日勤学苦练,但天赋不足,我和派内几位长老又年事已高,境界受阻……”
“别提了,我派更是青黄不接,只怕后继无人哪……”
我冷笑一声,道:“我扶玄和沧澜的弟子并非钢筋铁骨,除魔卫道是我等本分,也是你们的。但要是替一群贪生怕死之辈冲锋陷阵,我江逾白第一个不答应。”
“你……”陆姓长老脸色微变,又突然和缓下来,“江长老误会了,我们如何会是胆小如鼠的懦夫,只是大战非同小可,还是顾全大局为好。”
“哦,是吗?”我抬眼挤了个十分不真诚的笑,将茶盏随手放到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小白。”顾云卿越过茶盏按住我的手腕。
我对上顾云卿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霎时没了和这群老头打嘴仗的兴致。反正拿主意的,上阵杀敌的都是他顾云卿,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我替他着急什么。
我把手抽了回来,起身道:“江某一时失言,只怪今日起得实在有些早,到现在有些熬不住了,便先回去休息,还望各位掌门、长老勿怪。”
我一人慢慢往玄冰阁走,后面宁远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我,一个顾云卿安排给我的小弟子。长得圆头圆脑,还有些婴儿肥,个子才到我的肩,时常端着扶玄上下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严肃正经范儿,但内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总被我一激就露了本性。
但我今日没心思与他逗趣,正盘算着叫他回去练剑不用跟着我时,却听他吃惊道:“这……我不过几日没来,这桃花怎的掉了这么多?”
我下意识抬头,昔日花苞都挤满了枝头的树上几乎少去了三分之一的桃花,露出了盘虬粗壮的枝干。一阵风过,花瓣乘风而起,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从肩上摘下一瓣落在发间的桃花,随口答道:“你家掌门干的。”
“不可能!”宁远瞪大了眼睛,“全派上下都知道掌门平日最爱惜这桃花,浇水除草事事都是亲力亲为,怎么舍得伤它!”
我诧异地回过头:“想不到你们掌门看着不解风情,竟还有这等侍花弄草的雅兴。”
宁远不大高兴地反驳我:“我们掌门才不是不解风情的人。”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走近那棵近两楼高的树端详了好一阵,随后福至心灵,攀着枝干轻巧上了树,卧在了最粗壮的树杈上。
“哎!你快下来!你虽然是掌门道侣,动了这树,掌门可不一定会饶你!”
宁远见我丝毫不搭理他,急得在树下来回走,又低声下气地唤了我好几声“江长老”。
我悠悠吹了声口哨,道:“我不下,你尽管去向他告状。”
“你等着!”宁远咬牙切齿地抱着剑跺了跺脚,拂袖而去。
“慢走——”我枕着左臂,捻下面前的一瓣桃花,心情颇好地晃了晃半悬在空中的腿。
但等我身侧所有触手可及的花瓣都被祸害了一遍,我也没有等到宁远,或者是冷着脸呵斥我从他宝贝树上下来的顾云卿。
那群老不休虽然没有与莫琊一战的勇气与决心,但和顾云卿打太极,倚老卖老的本事属实登峰造极。
我打了个呵欠,困意混着满目深深浅浅的灼灼桃花上涌,神思随即跌入多年前的梦境中。
我师父与我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板正、严肃、沉默寡言,因此总看不惯我诸多天马行空的做法,更是时常为我带头违反门规头疼。
是以沧澜的长老们一直想不透为何师父这样的人物会养出我这么不羁的徒弟,就像我想不透师父的师弟,也就是我师叔净虚,老顽童般的性格会养出顾云卿这么一座冰山来。
“好久不见了小白,还记得我吗?”梦中的净虚胡子拉碴,头发以一根木簪胡乱束起,笑时眼角会浮起几道细纹,五官轮廓分明,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我虽不大记得上一回是什么时候见的面,但我师父不喜外出,好不容易见到生人我总是很高兴的。印象里,我的这个师叔与我脾性相似,还有个很得我师父欣赏的徒弟。
我笑道:“那时我年纪太小,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是师叔待我好这一点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净虚大笑,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这小鬼头,还是这么机灵,一点都不像我的老古板师兄。”
“师弟。”
我立马收敛了神色,转身恭敬道:“师父。”
净虚直起身,无辜地耸了耸肩,露出狡黠的笑容:“师兄,你身后这位小朋友有些面生,新收的小徒弟?”
沈璧俯首作了礼:“晚辈沈璧,拜见净虚师叔。”
“免礼免礼,”净虚摆了摆手,随后从身后让出一个如松如竹的身影,“礼尚往来,介绍一下,我徒弟顾云卿。”
顾云卿朝我师父一拜,道:“晚辈顾云卿拜见师伯。”
沈璧道:“顾师兄。”
顾云卿略略颔首,沉静深邃的眼睛望向我。
彼时我年少气盛,是沧澜派师弟师妹们都敬仰的大师兄,自恃剑术高强,遇上气质同我一般不俗的同辈最容易生出攀比好胜之心。
我哼笑一声:“是不是师兄,还得先分个高下才知。”
师父沉声叫了我的名字:“逾白,不得无礼。”
“一家人讲什么虚礼,”净虚拍了拍我师父的肩膀,道,“小白说的不无道理,我收云卿比你收小白早,但剑修只看实力。不若让他们二人比试一番,也好叫我瞧瞧你我二人的徒弟究竟谁更甚一筹。”
“不过,”净虚话音一转,朝我眨了眨眼,眼神里充满怜爱,“师叔好心提醒你一句,我家云卿可不像我,知道怜香惜玉。刀剑无眼,你多多保重。”
因是私下比试,净虚特意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山头,免得引来其他弟子围观。郁郁苍苍的竹林围出一大片覆满枯叶的空地,靠近崖边的地方立着一株桃花树,比顾云卿种的那棵要高大许多,像是落入凡间的晚霞。
“云卿,小白,拿着!”净虚抛来两柄桃木剑,“寒霜和碧霄打起来未免阵仗太大,你们二人点到为止即可。”
我抬手握住剑柄顺势在身侧挽了个剑花,与顾云卿对视一眼,便即刻提剑向他面中刺去。顾云卿早有预料,剑尖离他鼻尖一寸时他侧身后仰,抬剑挡住我的剑刃,两柄覆有剑气的桃木剑相撞隐隐发出铮然剑鸣。
清寒霜雪对上瀚海潮音。
顾云卿毫不犹豫滑出一步,施力将剑刃一路擦过我的剑身直到格住剑柄,强大深厚的内力借着剑柄直接撞上我的虎口。
我当机立断旋身收剑,后撤几步。剑尖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迸发的剑气划过地上的枯叶,乍起一道墙,拦住顾云卿来路。
我明白区区枯叶阻不了他多久,便毫不犹豫地踏石借力飞至半空,持剑而立,引山林竹海之灵气聚成海潮之势,在他剑气劈开叶障之后迎面而上。
沧澜剑法重在一个势字,无论是百川入海,还是潮起潮落,一旦成磅礴之势,那便无人可挡。四面八方的竹林被晃得沙沙作响,浩荡剑气随我意动源源不断向顾云卿奔袭而去,宛若连天碧潮掀起滔天风浪,吹得他的白衣翻飞,未束进冠内的长发扬起却不凌乱。
我撇了撇嘴,心道,顾云卿花架子倒是摆得足,只是不知我的剑势压至他身前,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出尘谪仙的冷淡模样。
与我意料不同,顾云卿不退反进,飞掠几步,横剑在前,掌心抚过桃木剑身,将灵气悉数注入桃木剑中,古朴符文覆在其上,光华流转。
顾云卿随即将长剑一推。
一剑破万法。
被我招来的山海之势像是遇到了极大的阻碍,堪堪停在他剑前,霎时如潮水般四散退去,震落一大片苍翠竹叶。
我乘势提剑刺他右肩,却落了空,反将自己送至他身前。他左手当即抓住我的手腕,右手翻了个利落的剑花,反握剑柄欲击中我腰际。我当即俯身,一记扫堂腿欲将他绊倒,却被他借着我的腕力翻身躲过。
“好身手!”我笑道。
顾云卿并不理会我,脚尖刚刚落地,剑尖便递到了我的胸前。
我闪身避过,以剑身抵住他的剑尖,嘴上仍是不肯放过他:“我夸你,你怎么都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你同漂亮的女修姐姐比剑,也是这般不解风情的做块冷心的硬石头吗?”
他这回终于有了些反应,远黛似的眉微蹙,嘴角紧紧抿起。裹挟着清寒剑气的长剑一扫,将我身后的竹林砍倒了一片。
好在我躲得够快,我心道,逗顾云卿这样的闷葫芦好是好玩,但还是命更重要一些。他的剑招凌厉,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虽接得住他的招,但近身比剑不是我的长处,这般僵持下去绝非久长之计。
我一面想,一面后退,竟快被他逼至崖边的桃树旁。
直到脚跟抵住一块石头,我才收了防守之势,将灵气全数灌入桃木剑中,喝道:“看招!”
桃木剑本身不是灵物,无法承载太多强横的灵气。我与顾云卿过了数招调转位置之后,木剑终于在撞上顾云卿的剑身时走到了强弩之末,断了一半。
“你……”顾云卿似乎并未料到我会冒着断剑的风险往剑里注入太多的灵气,毕竟剑修自入门一天起就被教导了一件事: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我趁他迟疑的一刻,作势要以断剑作最后一搏。
他下意识将剑尖送出,我便趁此机会踏上他的剑尖,随即飞身至他身后的桃花树上借力回身。此时顾云卿早已敛了神,凌厉剑气直冲我而来。
我旋身横踏一步树干,顺势接下被他剑气削落的桃花枝,以花为剑直指他的咽喉。与此同时,顾云卿的剑尖擦着我的肩膀而过,寒凉的剑气轻掠过我的耳垂,我竟觉得有些微痒。
“承让了,顾师兄。”我猜他平日遇见的对手多半是同他一样循规蹈矩的剑修,我今日断剑拈花,定是让他有些意外,在最后关头连剑尖也偏离些许,只擦着我的肩头而过割断了我的一缕头发。但平心而论,他的剑术确在我之上,我称他一声师兄乃是心服口服。
顾云卿却眼神愣愣,淡红的唇微张,似乎有些错愕。瓷白的脸衬着颈下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竟是比花还要好看三分。
一双墨玉般的眼眸,映着山川云海桃花雨,也映着握着花枝笑得格外风流的我。
画面突然定格于此,我忽觉身体一沉,像是一脚踩空落入无底悬崖,但下一刻又落到了底。
我动了动眼皮,半睁开眼,视线自湛蓝天幕和锦簇桃花悠悠落至精致的下颌和十分眼熟的浅唇上,一呼一吸间皆是清浅的雪松气,耳侧是顾云卿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我睁大了眼睛,对上他的目光。
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半垂着,静静地看着我。
“咳咳咳。”
我挣动了一下,要从顾云卿怀中下来。托着我脊背和穿过我膝后的手臂同时紧了紧,又放松下来,将我放至地面。
我循声看向站在远处,盯着我的宁远。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我用眼神示意他。
宁远眼睛瞪着眼睛,像在说,我睡得太熟,叫了八百回了都不醒。
我不大信,怀疑地打量了他一下。
他似乎被我气得不轻,眼睛瞪得更大了。不用说,这家伙定是在嫌我光天化日之下轻薄他们掌门了。可我还没嫌我堂堂沧澜大师兄被一个大男人大庭广众打横抱起丢了面子呢。
但宁远这小子不舒服,我就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