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沧澜同辈拜师的弟子里,属我最放荡不羁。
我师弟正好是我的反面,好学、恭谨、芝兰玉树。师弟林中习剑,我树下乘凉;师弟藏书阁读经,我在窗下看话本。
众人皆以为如沈璧这样板正的君子不喜我这样的性子,但偏偏是我与他关系最要好。
他会与我在月明星稀的夜里共饮一坛酒,陪我潜入三师叔的院子里逗他最宝贝的鱼,瞒着师父与我一道下山去逛庙会游花灯节。
大大小小的门规我犯了个遍,每每师父动怒的时候,都是他替我说情,甚至与我一道挨罚。
如今他已经是一派掌门,同我逛个庙会倒是光明正大,不必受罚了。
吴山镇的庙会一年一办,远到京城的戏班子、西域的商贾,近到邻镇的百姓都会聚集在小镇里,热闹非凡。
我两手高举着刚做出来的糖画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璧正立在不远处的石板桥上,明澈的湖水倒映出一身绣着翠竹的青衫,及腰墨发被一条青色发带系着,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下个月便是你生辰了吧?”我快步走到他身侧,衣袖随风飞起,几乎要蹭上糖画。
沈璧抬手压住飞起的衣袖,握住我的手腕。
我顺势把糖画递到他身前。
沈璧没有接,而是端详了一会竹签上仰头欲啼的公鸡,舒展的眉眼从镂空的翅膀中望过来,笑道:“师兄还记得。”
什么叫还记得?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每年生辰都是我陪你过,怎么会忘记。”
沈璧的生辰在十月十五,恰好是吴山镇的花灯节。
我第一次知道他生辰时,正垂头跪在堂前听训。那日我犯了什么错已记不清,但应该是闯了大祸。
师父气得把为我求情的师弟赶了出去,取了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敲了几下桌子,指着我怒道:“你师弟倒是护着你,我叫他自己回去也不走,就跪在院里等着。看在他今日生辰的份上,今日不罚你长跪,回去抄三百遍道经,禁足七日,下不为例。”
我面作恭顺地领了命,待师父离开后便冲到门外,拉起沈璧的手就走。
“师兄?”沈璧任由我拉着往外去,直到我拐向下山的路才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师父方才打你了吗?他说要禁……”
我就这朦朦胧胧的月光仔细辨认着下山的路,无所谓地道:“我没事,禁足七日而已,师父也没说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走快些,不然就赶不上了……你小心,这里黑,别踩空。”
我和沈璧赶到吴山镇时,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煌煌灯火连成长龙,显得温暖又冷清。石板桥边一老妇人正收拾完东西打算离去。
“大娘留步!”我不等沈璧反应,抢先拦在大娘身前,“可还有河灯卖与我们?”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沈璧,笑眯眯道:“公子运气好,正巧还有两只。”
我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才找到一两银子,推开沈璧递出簪子的手,抱着两只河灯往湖边走去:“今日是你生辰,怎能让你破费。”
沈璧停下脚步,露出近乎呆愣的神情:“师兄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就该你做我师兄了,”我捻了个口诀,手中的河灯便燃起暖黄的烛光,“给,对着河灯许完愿放到湖里,等河灯漂到天上,神仙就会实现你的愿望了。”
师弟并不接过河灯,只是静静地看了我良久,烛光映得他的眼睛像是透明的琉璃珠。
最终,他托着我手背,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愿师兄平安顺遂,福乐安康。”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有些恨铁不成钢:“不成不成,哪有许愿不为自己许的?我这还有一个,你再许一个。”
他又认真想了片刻:“愿师兄与我岁岁如今日,永不分离。”
我虽自诩擅长讨人欢心,却不想只是听师弟许愿,听得我有些赧然。
趁着他放了河灯,我偏过头,结结巴巴瞎扯道:“许愿是要许给神仙听的,说出来可能就不灵了。”
沈璧看向我,桃花眼里像是惊动一池春水,满是笑意:“神仙灵不灵我不知道,但是师兄会实现我愿望的,对不对?”
我的心思被他一朝戳破,只好扭头就走。
一路上他如何哄我,我也不肯与他说一句话。直到我送他到院子门口,才别扭地与他道了一句“生辰快乐”。
此后每年放河灯,我都让他把愿望写在纸条上,事后偷偷去找他那盏灯。
可十几年过去,那纸条上的字从未变过。
我想让沈璧许些别的愿望,可碍于此事本就非君子所为,着实有些不大光彩,只好佯作不知。
手中忽然一轻,是沈璧接过了糖画:“生辰那日,师兄会来吗?”
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答道:“自然。”
他世上最亲近的人不过我和师父二人,师父如今外出远游,我这个做师兄的不替他庆生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我与他放河灯是每年他生辰必定要做的事。
迈入修道一途的人都要斩断过往凡俗,尽去前尘,故修道者不过生辰。但沈璧入沧澜的时候年纪太小,刚经历了家破人亡,也就多得一些照顾。
我就这么一个亲师弟,想给他过,便过了。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说:“那便好。”
石板桥宽窄恰能让两人并行,我与他肩挨着肩,袖蹭着袖,随着人群缓缓往对岸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漂着几艘花船,船头衣香鬓影,曲舞相和,引得众人驻足引颈翘盼。
站在最前头的女子身披红纱,墨发盘成髻,头簪金步摇,眉心描花钿,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唇似点朱,是时下最为流行的粉腮桃花面。
“有些眼熟。”我低声道。
在我前面驻足的一位年轻人闻言回过头,道:“公子可是认识若娘?船上那位正是她的女儿。”
他一提若娘我便想起来了。
当年我正是十七八岁爱凑热闹的年纪,踏云楼在楼内特地搭了一处戏台,请出了他楼中最负盛名的花魁若娘献艺,沧澜没有女弟子,欣赏美人的机会我自是不想错过的,还要拉上我师弟一起。
可惜沈璧在这事上死板得很,颠来倒去在我耳边念了好几遍门规,我让他在踏云楼外等我出来,他便不念了,冷着脸色跟在我身后,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像是和谁结了深仇大恨似的,手却攥我攥得紧。
我和他挤在人群中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仍不见花魁出来,楼内闷热难忍、嘈杂喧闹,我的兴致也消磨了大半。
沈璧是最受不得别人靠他这么近的,半个时辰对他而言已经是极限。
他的脸几近苍白,睫毛轻颤,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心道自己真是色令智昏,连沈璧不喜与他人接触都忘了,当即扶着他拨开人群往外走。
走出踏云楼的那一刻,我身后突然传来满堂喝彩。
我匆匆一瞥,看到台上蒙着面纱的红衣女子,一双丹凤眼含着浅笑,明艳动人。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我喃喃道。
“可不是,想当年若娘也是一方远近闻名的美人,偏生看上了个穷书生,”年轻人有些唏嘘,“那书生进京赶考,若娘痴痴等着他回来,却不想红颜薄命,留下个女儿就去了,那书生也从未出现过。痴情总为薄情伤,抓不住的人早该放手的。”
我啧了一声,摇摇头:“红颜薄命,痴情愚爱多成负累。”
“因为值得,”沈璧突然道,“对她来说,只要是那书生,就值得。”
年轻人愣了愣,笑道:“想不到,兄台也是个痴情人。”
我心想这年轻人眼睛着实不大好,沈璧虽温雅端方得不像剑修,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部分剑修的骨子里就是个榆木疙瘩,修为越高的越是榆木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