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冬天禾安风大,从宿舍楼到教学楼的距离,丁知乐总要帽子、围巾全副武装,手套累赘,戴和脱都不方便,手只好揣进口袋。雪天路滑,步行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总要提前五分钟出门。
禾安师范建在山上,宿舍楼通往教学楼的必经之路是段滑坡,降水量大时会形成小水洼,有时裤脚卷到膝盖也避免不了淋湿的命运。雪天这段路更难走,积雪化水形成了薄冰,最上面有薄雪,同学们只知雪不知冰,神经一旦放松,“火车式”摔倒接踵而至。
丁知乐亲眼见苗晴摔过,衣服的潮湿可以忽略,可屁股足足疼了一周,为避免悲剧重现,走到这附近时总是要小心再小心。
平时上课同寝舍友总要一起,选修课和早八则稀稀拉拉,这学期的选修丁知乐自己选了电影赏析,每节课任课老师都会放电影,大学与高中不同,学生早已过了对广告都新奇的时期,一节大课下来抬头的人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选课时大家各有想法,苗晴上学期已修了选修,学分修完的情况下不准备再修其他,卷王老四想学门有用的课程,像电影赏析这种发大水的课不在计划内,摆烂王老二选了韩语,方便日后追剧。
当初丁知乐计划水课能逃则逃,看电影就应该在宿舍,在大教室排排坐算什么,但现实无比残酷,最水的一门选修拥有最严厉的老师。
丁知乐欺软怕硬,丁知乐虽勇但怂。
独自上课的途中丁知乐会听歌,伤感低沉的歌会把情绪压下去,歌单的歌多数是高昂欢快的英文歌,英语说不好也听不懂,但旋律能听出,脚下的步子总能合住节拍。
有种效应叫普鲁斯特,气味会触发回忆,声音也可以,当熟悉的曲子响起,过往的时光像电影转场般回现。
2016年的幸福暑假,丁知乐和杨文帆吃遍了大街小巷的美食,KTV每次都唱够三小时,夜晚房间热他们有时步行去超市,有时就骑小电车绕着文兴街转。
不过才四年,竟然像十四年一样久远。成年人喜欢故作深沉,丁知乐也喜欢,但贴紧心口问自己总有不同答案,她很想念那时的自己。
青春最美的模样永远在回忆里,当下是模糊而痛苦的。
“让一下,诶,让一下。”
学校开通了外卖服务,下课高峰期人员拥挤,不少同学会订外卖,送外卖的小哥骑三轮送货,配送时间限制,车速往往飞快。
“危险区”的坡度尤其大,电车到这块不需要动力,直接从高处滑下,来不及反应,丁知乐直接被三轮车前车轮捅倒。
仰面摔进雪窝,幸好帽子厚实,脑袋没有受伤,只有茫然的晕感。
送外卖的胖小伙呼着粗气,显然吓懵了,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有人推推他,他磕巴着问丁知乐有没有事。
走在旁边的好心女生一左一右架起丁知乐,帮她拍打身上的雪时,丁知乐才后知后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人群围起,兔子毛绒帽下的女孩满脸涨红,双唇紧抿,纸巾被她揉成一团,呜呜咽咽不停。
好心同学帮忙丁知乐得以去医务室检查,右腿膝盖伤得重,跌出血来,左边胳膊青紫,医生消毒治疗时,胖小伙就在门口徘徊,一圈一圈没头苍蝇般乱转。
“对不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丁知乐哭得嗓子沙哑:“疼,疼死了好吧。”
“对不起……”胖小伙支支吾吾,被丁知乐的眼神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也会说对不起。”医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丁知乐抢在了前面,“费用由你全付,没有疑问吧?”
胖小伙手足无措:“这……这就完了?”
丁知乐眼睛哭酸了,瞥眉疑惑:“你不会想对我负责啊?”
“可能也行。”胖小伙挠头。
在旁的两个女孩同时笑出声,丁知乐的脸又红又白。
宿舍里只有老二,看到丁知乐一瘸一拐地回来,老二主动承担起为丁知乐打水的任务,中午苗晴和老四没回来,下午是必修课,丁知乐负伤,宿舍只剩她自己。
晚饭丁知乐在自动售货机买的泡面,胳膊和腿火辣辣疼,为安慰自己,她又奢侈地买了两根烤肠和一个鸡腿一个卤蛋。
买饭的这段时间,宿舍三人下课回来,丁知乐正想讲述自己的悲催故事,谁知门口传来激烈争吵。
丁知乐停住,是苗晴和老四的声音。
老二早躺在床上,和平时外放不同,她戴上了蓝牙,门口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手机页面,她正专心致志打游戏。
“上学期周二是你打扫卫生,这是没跑的事儿。”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凭什么认为是我的行为导致宿舍扣分?”
“周二中午你前男友会和你煲电话粥,雷打不动要播半个小时,咱们下午有专业课,为了和他多说话,拖地的拖把你从来不洗。”
……
丁知乐朝她们尴尬地笑,苗晴和老四去了阳台争论,暖壶的水还热,五分钟面饼就泡开了,宿舍空间小,味道传播十分快。
老二摘掉耳机探头:“一姐不好意思,我忘了给你带饭。”
丁知乐摇摇头,手指头下意思朝外指,隔音差阳台的吵声一直没停,老二心领神会,大咧咧地脱口:“那啥,咱宿舍没评上优秀宿舍,辅导员说卫生扣分太多。”
门突然被推开,老四的声音尖锐:“优秀宿舍是集体荣誉,别人宿舍上学期卫生都没有扣分,只有咱们宿舍扣了十五分,导员虽然没讲,但真正把自己当作宿舍成员的人,不会一点感受没有。”
老二听出了老四的言外之意:“你不就是优秀班干没评上,想要这个优秀宿舍长吗,说那么冠冕堂皇做什么?”
“这就是你以为的,我和苗晴吵的原因?”
老二戴上蓝牙:“那还有啥,哦,优秀宿舍长还有二百块奖学金。”
老四气得叉起腰来,苗晴擦掉眼角的泪,哼声:“你认真,什么都不想放弃,我们和你想法不同,我们没有评奖评优的想法,既然如此,还不如搬出去,找一个有这样想法的宿舍。”
“凭什么我搬出去?我不会在凌晨十二点哭哭啼啼,不会整天抱着电话打不停,不会打扰别人正常休息。”
丁知乐挑起的泡面已经变凉:“姐妹们,别吵了好不好,我给你们讲我今天的倒霉故事……”
宿舍安静得落针可闻,静默半晌,老四和苗晴的争执继续,丁知乐尴尬地吸吸鼻子,发凉的泡面有股油腻气。
大学宿舍关系是很难定义的存在,有些人合拍,像亲姐妹一样友爱,有些人多少年也亲近不来,还不如迎面遇到的陌生人。丁知乐运气一般,舍友都不是坏人,但很难做成好朋友。
宿舍氛围一天不如一天,苗晴和老四大吵后互不搭理,老二懒理纷纷扰扰,专注自己的手机事业,丁知乐待谁都平常,只是以前偶尔会笑,现在笑不出来。
鉴于受伤情况,辅导员给丁知乐批了一周假,她们去上课时,丁知乐躺床上养伤,宿舍安静得没有活气,她们回来后,互不搭理各自做自己的事,丁知乐也做自己的事,除了她们丁知乐没机会遇到旁人,周末丁凯莉和她打视频时,她才想起了自己不是哑巴。
相隔千里,丁凯莉又是喜欢小题大做的人,丁知乐没说受伤情况,问起最近生活,丁知乐连连说好,问她哪里好,她说哪里都好,让她分享具体哪里好,她急了。
“我好得很,你别胡思乱想。”
丁凯莉做到关于丁知乐的噩梦,心有余悸:“唉,念念,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在外过不好。”
“在爸爸家,我也是一个人。”丁知乐避开摄像头,偷偷擦眼泪。
丁凯莉:“那不一样,周有才家谁要是敢欺负你,立马受老娘降龙十八掌。”
要论欺负,没有人欺负丁知乐,就是运气总作弄她,摔倒两周后即进入期末周,专业课知识晦涩难懂,背过一遍隔天就忘,只得白天晚上反反复复。冬季温度低,一次急降温后,丁知乐又生了重感冒,复习的担子越发沉重。
最后一门考试在下午三点半结束,舍友们都有合适的航班,只有丁知乐是隔一天的行程。
脑袋昏昏沉沉,从室外带来的寒气厚重,丁知乐脱掉外套即扎进被窝,一直睡到晚七点,干涩的喉咙发苦,温水下肚时肚子发出一串反抗声。
抽屉里还有囤的面包,是干巴的全麦吐司,前段时间老二励志减肥,口号响亮、目标明确,奈何只坚持了一周,下购的三箱面包没有用途后宿舍几人分了。
丁知乐的那份一直没吃,好在还有一罐蓝莓酱,能将就着往嘴里塞塞。感冒后味觉不灵敏,蓝莓酱尝不出甜味倒有股苦涩气,吃过两块丁知乐便不再吃了。
锁过宿舍门,关了房间灯,丁知乐吞下药后就睡着了,隔一天八点的飞机,她要六点起床。周身疲软无力,只有尚且温暖的被窝能提供她能量。
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凌晨两点时做了噩梦,惊得浑身是汗,眼前乌黑一片,提起勇气睁开的眼慢慢黏住,缩作一团才勉强有安全感。
心理建设全靠自己,折腾到四点左右再次入睡,五点半的时候闹铃响了,丁知乐也醒了。但感冒带来的一连串反应实在难受,呼吸不畅,嗓子难受得像刀绞,坐起躺下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改签。
不过晚回去一天,不妨碍的。
丁知乐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半,食欲不佳,干巴面包更充满了食缩力,只好用热水冲了麦片,打开一瓶凉牛奶混在一起算作午饭。
昨晚药吃得太急,肚子不太舒服,丁知乐吸取教训,拿计时器算了半小时,等待的间隙她就胡乱刷手机。
大概刷了五六分钟,丁凯莉问她怎么还没出来,丁知乐这才恍然大悟,改签的消息没通知妈妈。
“上周正好姨妈期,我缓考了体育,今天早上才知道老师把我排在这学期最后,只好明天回家了。”丁知乐脸红心跳地撒了个善意谎言。
丁凯莉核对完机票信息,嘱咐了丁知乐几句,聊天就结束了。
丁凯莉对丁知乐百分百信任,放在平时丁知乐会快乐,感冒折磨之下萌生了酸涩,她实在是个矛盾的人,不希望被过度关心,又怕别人不把她放在心上。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病痛实在是使人不理智的恶魔。
吃过药没过多久丁知乐就睡了,没看具体时间,但睡眠质量不好,连续醒了三次,两次都发了全身汗。全身黏湿得难受,丁知乐只好顶着乏意洗了热水澡,猛然间想到噩梦内容,全身不禁抽搐。
分不清是花洒下的温水,还是眼里的珍珠,面部总是潮湿难耐的。
晚饭丁知乐准备下楼去食堂,谁知大半学生已放假回家,食堂只有零星摊铺,买了胡萝卜馅蒸包和小米粥,要出食堂门时突然被人叫住。
“知乐。”是曹幸。
和丁知乐灰头土脸,穿着卡通睡衣不同,曹幸穿戴整齐,发型一丝不苟,头发丝排列得程度像随风倒的麦穗。
“还没回家?”丁知乐礼貌性地问候他。
曹幸眼中跳出一丝明媚色彩:“过两天,我朋友要来这边玩,汇合后我们再一起去首都。”
“挺好的。”
曹幸想到什么:“要一起吗?”
又发觉不妥,曹幸又说:“我冒失了,我们两个都是男生,有些不方便。”
丁知乐笑:“我还以为是女性朋友?”
曹幸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注意到丁知乐浓重的鼻音,曹幸忍不住问:“感冒了吗?”
丁知乐拉拉羽绒服外套,睡衣太宽大了,长筒性的羽绒服拉上显臃肿,况且身上热腾腾的,出门时特意敞开怀来着。
“快好了。”
声音不像快好的样子:“去过医务室吗,医务室不行的话,我们去市医院……”
丁知乐忙拉拉链:“不用了,很快就好了。”
食堂摊位开得少,光亮度一般,但丁知乐能看到曹幸很认真地在打量自己,她能分辨出真心假意的,曹幸眼里是止不住的真诚。
丁知乐胳膊能够到曹幸肩膀,她手握成拳,很轻地捶他肩膀:“曹幸,祝你幸福。”
道路两旁尚有未化的积雪,路灯昏黄,丁知乐轻轻踩过结冰的地面,耳朵里的歌声悠扬。她哼着歌,内心柔软异常。
只是不要再做噩梦了,所有人都要平平安安,都要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