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很是摆了几日花宴,日日宴有不同与民同乐。虽说销金耗银有如流水哗哗,却也将薛家的名头打了出去。金陵百姓日赏百花攒茶资,夜嗅幽香梦花神,竟也似过了几天神仙日子般,好不快活。
这日是薛家最后一日摆宴,因着在城里玩倦了,便把这收宴之宴定在城外一处山庄上。恰是九九重阳登高之日,此番正是花宴隐山中,请君共云览,无一不是花,无处不是宴。
来游的客人早在山脚处便被告知,山上某处藏有主家特意准备的彩头,若要寻得彩头,需猜出沿途侍从手中的谜诗从而获得线索,最终找到彩头的客人必会不虚此行。
只这些却与宝钗几人无甚想干,他们自有旁的安排。那日见到英莲异状后,聪慧如宝钗不消多久便想通其中关窍,想来是那歪僧邪道寻错了人,叫无辜的英莲遭了那无妄之灾。
终归是事由她起,宝钗这心中便总也放它不下,虽自觉面上掩饰得极好,然薛夫人等人早就察出端倪,便是心大如薛蟠也看出妹妹心有所虑。一家人商讨过后,便决定在这花宴最后一日布下诱饵,引那两条妖蛇出洞。
“真的会来吗?”薛夫人微簇眉心,“万一那二人不上钩可如何是好?”
大薛公轻抿一口手中清茶,神情悠哉,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定然会来,那二人处心积虑谋害我儿,又几次三番败在下风,必不会错过今日这大好机会。”
“哼!好叫他来得去不得!”薛蟠双手叉腰,瞪目咬牙,“有我在,看谁能碰我妹妹一根汗毛,就是半根都不行!”
微风拂过鬓角碎发,远眺山外青空,宝钗此刻心中再安定不过,只觉有亲如此,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薛家计谋如何暂时按下不提,却说那僧道二人此时尚不知窝在何处疗伤,那日着实是被伤得不轻,没个几年功夫将养不下。便是再想到此处作乱,怕也是有心无力,因而薛家今日定然是要无功而返的。
虽说自家有自家的打算,可今日毕竟是最后一日百花宴,来此皆是贵客,总要好好收场不可轻慢。因而大薛公并薛夫人只得安排好护卫仆从,便到宴处招待客人,留下一群孔武有力的护卫将一双儿女护得严丝合缝。
“尔等定要仔细行事,护好姑娘和大哥儿,不得有半分差池,若有任何异动速来向我禀报。”
“是!”
宝钗一行人此时所处乃是山庄后的一片桃林,若是在三四月间,此处满树桃粉随风而落,飘飘洒洒清香袭人,犹如人间仙境叫人疑心桃林深处有桃仙。如今虽然时候不对,见不着落英缤纷,却有果香萦绕鼻尖。
满树红桃遮掩在绿叶中,勾得薛蟠口水落了一地,大声嚷嚷:“我要吃桃,去给我摘两个来,要最大最好的,把最好的那个给妹妹!”
钱妈妈为难道:“大哥儿要是想吃桃,我差人去前头庄子拿一篮子来,这外头的桃谁知道干不干净,姑娘若是吃坏肚子可怎么好啊。”
你要单说这外头的桃不干净不能吃,薛蟠定是撒泼打诨也要吃到嘴里,但你要是说这不干净的桃叫宝钗吃了不好,那薛蟠非但不吃桃了,还要叫人把桃砸烂了,把树给砍了。
“对对对,这桃不干净,可不能给妹妹吃。”薛蟠拍拍大脑袋,似模似样哼宝钗,“妹妹,咱们不吃噢。”
宝钗无奈,她可没说要吃桃子:“好,我不吃。不过这树上的桃倒是可爱,香味也浓,不妨摘些回去放到哥哥房里,也好添些山野果趣。”
姑娘既发了话,钱妈妈敢有不从,仆从们立时动作起来。钱妈妈伺候着姑娘和大哥儿到前面亭子里坐下,又把跟来的侍女小厮们分做三组去摘桃,只余护卫守在旁边。
“诶!摘那个,那个好!”薛蟠坐不住,扒着亭边柱子指挥,“再爬高点啊,树顶那个又大又红,快给我摘下来!”
“哎呀!你们会不会挑啊,摘的都是些什么烂果子坏果子。”
“都摔坏了!”
这不指挥还好,越指挥越乱。虽说这些侍女小厮在府里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但能跟着姑娘和大哥儿出门随侍的那都是些一等二等的家仆,多是些家生子,比府外小门小院的主人家过得还好。
从来也没做过几样重活,更遑论爬树了。
薛蟠越看越着急,撸起袖子恨不得亲自上树。
“哥哥……”宝钗愈发无奈,她最是知道自家这个哥哥的性子,赶紧开口叫住薛蟠。
“哥哥,过来陪我喝点茶,这个是英莲从家里带来的花茶,是她自己做的呢。”
宝钗让钱妈妈把花茶泡上,茶在水中缓缓绽放,竟是一朵灿黄灿黄的秋菊。菊瓣舒展开来,轻轻柔柔的,沁出幽幽菊香。那香极清极浅却令人沉醉,恍惚间仿若置身菊海,菊与秋色随风而动,漾出一盏涟漪之茶。
“真香。”一只胖手从旁探出,拿起茶盏猛嘬,薛蟠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真好喝。”
“香清而味雅,唇齿皆留香,真真是好花好茶,等回去我也找英莲学学。”宝钗端起眼前的白玉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薛蟠满脸不同意,眼珠子一转指着钱妈妈说:“你学什么,累着怎么办,要我说就叫英莲妹妹把方子写下来,让钱妈妈去学,咱们只管喝就是了。”
“哥哥这话当着我的面儿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与英莲乱讲话,”宝钗无奈叹气,小小的人忧着大大的心,对着哥哥认真强调,“英莲一来是客人,二则是友人,我还想与英莲做长长久久的朋友呢,你可不能怠慢了她。”
薛蟠愣了愣,挠挠头小声讨饶:“是我说错话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我也是把英莲妹妹当朋友的,我……”
眼看薛蟠急得抓耳挠腮脸都涨红了,宝钗这才噗嗤一声,嘴角勾起一抹狡黠:“既是哥哥错了,那便得受罚才行,哥哥认是不认。”
“认认认,我认。”薛蟠赶忙连声应下,点头如捣蒜。
“让我想想,罚哥哥什么好呢?”宝钗拖长语调。
薛蟠在旁故作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把钱妈妈挤走,贴着妹妹又是倒水又是端茶的:“好妹妹,可罚轻点,嘿嘿。”
宝钗接过哥哥亲手倒的茶水,似模似样拿乔一番,细细品完手中的茶,这才大发慈悲开口:“那就罚哥哥回去后恭恭敬敬请来英莲,请她教你做花茶。”
“啊!”薛蟠怪声怪气哀嚎,把宝钗逗得咯咯笑,“我怎么学得会啊!”
打架斗鸡他不用学都会,但制花茶这种一听就文人雅趣的事,他真的学不下去啊!
钱妈妈也忍俊不禁,打趣道:“姑娘这可是把咱们大哥儿难住了,咱们家这位爷,喝茶都喝不明白呢,如今姑娘叫他去学制茶,岂不是要一个脑袋变成两个那么大。”
“那我可不管,反正哥哥认了罚,就得照我说的做。”宝钗笑得灿烂,自顾自品茶,不理会自家哥哥夸张的嚎叫。
“妹~妹~,好妹妹~”薛蟠围着宝钗打转,连声音带人一起扭成了麻花,“换一个嘛~我真的学不来~”
“不行,我就要喝哥哥亲手做的花茶。”宝钗不为所动。
“我把我的大宝剑送给你。”薛蟠不舍,那可是他磨了很久才让爹松口买来的桃木剑。
“不要,我要茶。”宝钗摇头,她知道那把剑,一年前哥哥不知怎么非要学武,好不容易才让爹爹松口买了把桃木剑,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多碰一下。
“我再给你寻只雪猫来,给你那只雪兔作伴。”薛蟠又生一计。
“不,要茶。”宝钗难得任性,不管薛蟠说什么都不松口。
几次讨价还价下来,薛蟠泄了气,焉头焉脑,像霜打了的茄子:“那我做的要是不好,你可不能笑话我。”
宝钗笑眯眯拉着哥哥坐下,小手在哥哥肩上轻轻捶打,送上甜言蜜语:“哥哥说的哪里话,我喜欢哥哥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笑话哥哥呢?”
薛蟠哼哼唧唧应下,怕妹妹累着,反手把宝钗抱起来放到身边同他一起坐着,而后苦大仇深盯着茶盏里的菊花发呆。
不就是把花摘下来当成茶泡吗,应该没什么难的,等他学会了天天给妹妹泡花茶,春天泡桃花,夏天泡荷花,秋天泡菊花,冬天泡梅花……
想着想着薛蟠逐渐拾回自信,脸上也不自觉显出得意来,沉醉在幻想中妹妹崇拜的眼神里,情不自禁嘿嘿痴笑,倒叫一旁的宝钗和钱妈妈满脸疑惑,摸不着头脑。
恰时,摘桃大队也满载归来,一筐筐红皮脆桃被送到宝钗和薛蟠身前,桃香浓郁弥漫,将清浅的菊香压制下去。
“姑娘,这桃子怎么处置?”钱妈妈看着好几筐的桃有些犯难,在她看来这山野之桃粗糙不堪,实在配不上姑娘的千金之躯。
宝钗站到竹筐前面,好险和竹筐一般高,垫着脚去看桃,一筐筐看过去越看越喜欢,却是全都想带回府上。看了一圈下来,宝钗心里也有了些盘算,这桃子她有了更好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