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正值仲秋,满城金桂月中落。
虽还未到夜里,已有人家挂起月灯,三五小童在街上嬉戏打闹,手里举着兔儿爷,眉心点了红朱砂,个个都似年画里的娃娃。也有那豆蔻桃李,花信钗裙,簪桂遮扇相约踏月,娇颜欢色更胜芙蓉。
今夜有祭月燃灯,城里俱是一派忙碌景象。似薛家这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人家,繁文缛节较之荣宁二府不遑多让,概因其为紫薇舍人之后,虽已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可也还算诗礼簪缨之族。
薛府门前石鼓擦得干干净净,三间兽首朱门合而不开,角门处不时有各家送来的节礼,亦有自家仆从抬着箱笼出门送往他处,好不热闹。这金陵城中名门望族,不拘是有钱还是有权,都与薛家沾亲带故,因而每逢大节小节这薛家总是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薛蟠自外归来,穿一件银红锦缎圆领长袖衫,体格圆润壮实,行动间虎虎生风。所过之处仆从侍婢无一不低眉行礼,神色紧张,似是怕极了他。这薛蟠正是薛府嫡出的大公子,尚在垂髫便威名赫赫,是金陵城里有名的散财纨绔,人送外号“呆霸王”。
许是盛不过三代,到薛蟠这辈已是薛家第四代,再没有出过祖上紫薇舍人那等人物。虽大薛公儒雅风流,薛夫人德性佳美,然则薛蟠这嫡长子竟是半个字也读不进肚子,使性傍气的,整日里惹是生非,挥金洒银。
君不见坊间戏曰:金陵城内纨绔子,不及薛呆手中泉。(战国时期称钱为“泉”,某借用于此处,一意薛家富贵,还意薛家有“权”。)
“大哥儿,大哥儿,您慢着点,仔细门槛,门槛儿。”
薛大追在薛蟠身后,两手张开向前做围护住主子,额前蒙了一层细汗。前头就是垂花门,门后是薛府内宅,似薛大这般的男仆却是进不去的,只得又喊了几声,让哥儿仔细脚下。
薛蟠并不理会这些,他大咧着嘴,眉头高高扬起,手心仔细护着一只玲珑绒毛雪兔,疾步穿过垂花门并几处游廊,直至一处院门外方才停下,略顺了几口气。
进了院子,只见丹楹刻桷,飞阁流丹,院中新荷池沼,啼莺晛睆,又有些旁处不得见的奇珍异草,就连那布景的胡石假山都奇形怪状,在这深闺院落中竟也现出几分野趣来。
只看这院子如何精巧,便可得知此处主人必然是薛府最为宠爱的掌上明珠。大薛公不曾纳妾,只有薛夫人一位夫人,二人多年无子,及至薛夫人二十五岁才得了薛蟠,又两年才得的这璨璨明珠,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故而薛夫人对一双儿女溺爱无度,才使得薛蟠成了这幅性子。
且说这明珠,乳名宝钗,生来玉雪可爱,薛家上下皆是格外喜爱。尤其是薛蟠这“呆霸王”,就连大薛公和薛夫人都奈他不得,偏妹妹治得了他,全为着不忍妹妹伤心难过。
薛宝钗确也不似凡家俗人,而今方三岁有余,已读完了四书,开始治经。大薛公一心想要振兴门庭,眼见儿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把心血全数倾注在宝钗身上,全当儿子培养。
只是宝钗虽不负所望有天才之资,然自降生起便有一股热毒在她体内,遍寻名医不得治。逢春夏交际则心火燎胸,逢秋冬交际则心慌气短,逢夏秋交接则咳嗽不止,逢冬春交际则头痛脑胀。不是什么大病,发作起来却也磨人得很,小小年纪受得这样的苦,直叫人心疼。
时值仲秋,薛宝钗断断续续咳了小半个月,八月半是追月节,金陵城内外的女儿家们都梳妆打扮,擎等着这天出门踏月,宝钗却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薛蟠心疼妹妹,一大早便出门去找新鲜玩意儿,想要哄妹妹开心。
还未走近,就听见阵咳嗽声,薛蟠圆乎乎的脸蛋皱成一团,连忙三两步走进房中:“妹妹可还是难受?”
“现下好些了,哥哥怎的一头汗,露儿,快给哥哥斟茶擦汗。”
只见宝钗半倚在张雕镂精巧的红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卷诗集,身上是银红锦缎绣金丝木樨花,腿上搭着冰蚕丝制成的神锦衾,声音软糯,小小一个团子却气度不凡。因着刚刚咳嗽面上略有红晕,此时正由奶娘钱妈妈递了温茶润喉。
顾不得喝劳什子茶,也不耐烦丫鬟上手给自己擦汗,薛蟠将雪兔小心放到妹妹身侧,用袖子囫囵抹了一把脸,这才挤上塌,紧挨着宝钗:“这兔子可是我专门给你挑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方才薛蟠一进门,宝钗就看见这兔子了,想着定是哥哥又不知从哪寻来的玩意儿,拿来给自己玩的,果不其然。
这玲珑雪兔绒毛柔顺,长耳轻垂,一双红瞳宝石般剔透,虽不似寻常兔子那么大,但宝钗人小,双手捧着才堪堪抱起:“喜欢,谢谢哥哥。”
轻轻抚摸雪兔,连日恹恹的宝钗终于得见笑颜。薛蟠用手挠挠头,嘿嘿傻笑,神态憨然,全不似在别处那般蛮横,倒也像个垂髫小儿憨态可掬了。
“我看那街上的小孩儿都拿什么泥做的兔儿爷耍,没甚意思,也配不上我妹妹,倒不如寻个真兔子来,妹妹你给它穿衣打扮岂不好玩。”薛蟠得意洋洋,心想还是自己聪明,那些泥玩意儿拿回来定要脏了妹妹的手,哪有这玲珑雪兔珍奇。
这兔子实在是可爱,宝钗好奇来历,薛蟠这下可来劲儿了,起身站在塌上手舞足蹈讲自己如何火眼金睛寻得这宝贝,讲到兴起,不知怎的又说起燃灯会,说那灯会如何如何热闹,直把宝钗勾得心生神往:“对了,听说夜里还要放灯,妹妹,我带你去看灯吧!”
一旁的钱妈妈在榻边伸手护着,防着大哥儿掉下榻,也听得此话,知道大哥儿说风就是雨,深怕这祖宗真把姑娘给带出去,赶忙阻止:“大哥儿,那灯飘上天,府中一样能看到,姑娘千金之躯,如今又还病着,如何能到那乱糟糟的地方去啊。”
宝钗闻言神色黯淡下来,也不提要去看灯,因她的火毒之症,家里实在放心不下她,自然不许她去外面。左右她也是出不得府门的,到底不能像哥哥那样想去哪儿去哪儿。去岁叔父家也添了一个嫡亲的妹妹,现今只有一岁,叔父去外省做生意却也都带着她,宝钗私心里是有几分羡慕的。
眼看妹妹又闷闷不乐,薛蟠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得其解。忽而灵光一闪,冒出个绝妙主意来。
“家里不是有船嘛!咱们也不去街上和那些人挤,只在湖里坐船等着就是了,既能游湖又能赏灯,别人也上不来咱们的船,妹妹定能玩的开开心心的。”薛蟠双眼放光,深觉自己今日聪明绝顶。
在家里看灯有什么意思,他今日必然让妹妹出府去赏灯:“妹妹,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妈说。”
薛蟠风风火火往外走了,留下宝钗抱着兔子,心中升起几丝期待。再心有玲珑窍,现在她也只是个三岁的孩童罢了,哥哥每每从府外给她带回些好玩的,都让她对外面充满好奇。
“钱妈妈,把我的披风拿出来,我要那件儿绣了小兔子的。”宝钗眉眼弯弯,雪润的小脸一扫病容,吩咐屋子里的人都动起来,把晚上要用到的东西都备好。
宝钗起了兴致,从榻上下来指挥钱妈妈等人收拾,虽钱妈妈磨磨蹭蹭不动弹还时不时苦着脸劝她就在府中观灯,她也不恼。
她一点也不怀疑一会儿自己能不能出府,凭哥哥的本事定能缠的妈妈头疼,若是哥哥不行,她就去妈妈院子里学哥哥打滚,说什么今日都要出府去看灯。
好在用不着她打滚了,不消片刻薛蟠就又风风火火回来宣布喜讯,神情得意。不知是真的耐不住薛蟠缠人的功夫,还是薛夫人本就打算去游湖赏灯,总之宝钗终于可以出府去赏灯了。
众人这下彻底忙起来,姑娘第一次出府游玩,一切物什都要准备妥当。钱妈妈指挥大小侍女,直把屋子堆得满满当当,姑娘惯用的茶具,近来常看的诗集,用得着的用不着的通通备着以防万一。
不过这些与宝钗和薛蟠无关,他们只需在榻上玩儿就是了。念着头回出府,宝钗看不进诗集,索性彻底丢下手里的书,陪着哥哥一处耍,听着哥哥讲外面,一双眼睛越来越亮,恨不得立马生出对翅膀来飞出去。
是夜,莫愁湖,一轮明月盈水中,千灯万彩向天琼。
在家中祭月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游湖赏灯,薛府的画舫大而华美,处处透着雅贵。幸而这莫愁湖颇具规模,不然单薛家的船入湖,旁人便只能望湖兴叹了。
宝钗拢着茜红色蚕丝披风,上面有银线绣的苏绣月兔,头上梳成两个丸子,一边插了一簇蚕丝金桂绒花,手上抱着薛蟠寻来的那只罕见的玲珑雪兔,天真烂漫,像是月宫上成了精的小月兔。
她时而望着缓缓升空的月灯,时而看向随波荡漾的月影,眼前是不曾见过的尘世美景,耳边是不曾闻过的人间欢语,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小小的宝钗在此刻感受到了外面的气息,此后便再也不能安心呆在府中了。
“妹妹,看我这盏灯如何!”薛蟠举着盏莲花水灯,兴冲冲跑向宝钗。
方才看别人沿湖放水灯,薛家大哥儿和姑娘也都要去放灯,薛夫人便支了六七家丁并几个嬷嬷,几个侍女,一做服侍,一做保护。到了岸边,宝钗接过嬷嬷给的羊皮小水灯,学着样子放入湖中,薛蟠却嫌那灯没甚新意,自去不远处的灯市买灯。
好不容易挑中这盏莲花水灯,便忙不赢跑回来跟妹妹炫耀。
此时虽漫天是灯,花灯如昼,但岸边到底稍昏暗些,薛蟠不知怎的竟脚下一扭,倾身扑倒向前,撞向宝钗。
事发突然,一众仆从竟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大哥儿将姑娘撞入水中,登时大乱。
“姑娘!”
“大哥儿!”
“快!快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