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柳树的嫩芽在一夜之间似乎已经完全抽出,蓬勃的生命力也让周文素从低沉中渐渐走出。周文素向父亲恳求,要给生母过冥寿,因此要回江都。周如声想着女儿出嫁后确实没什么机会再回江都,不如趁此机会遂了她的愿。本来周如声想要同周文素一道回去,可是宁远城的生意不知怎的突然出了些差错,需得周如声亲自去照料。
周文素看着父亲上了马车,知道宁远城的生意自然是宋佑庭的手笔。不过她还是担忧的看着父亲上了马车,嘱咐他一定要早日回来。只要在秋日前,便来得及,周文素心里想。圣上出征正是在中秋前后,如果战事一起,恐怕短期内再难相聚。虽然京城也会面临危险,可那些危险终将会被消除,更何况,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是安心。
芸娘拉着忧心忡忡的周文素回了房间,打趣她越长大反而愈发粘父亲了,若是出嫁可怎么好。周文素笑笑,看着芸娘给自己缝制里衣。“姨娘何须亲自动手,让丁香和春宜做便是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你长这么大还没独自一人离开过这么久。”芸娘笑着说。
周文素抱住芸娘,感觉格外温暖。虽然母亲不在了,但她十分庆幸这一世家人都好好的活着,她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让家人们一直都在一起。
“别哭。”芸娘给周文素擦干眼泪。“今日已是初八,我得快点把这个做完,后面再跟淑儿也做几件。你说那些名门贵女,也是许久不归家吗?”
芸娘轻声念叨着,周文素沉默的看着芸娘。她不想打破芸娘最后的期待,那些名门贵女自然是随时可以归家,可淑儿实际上是进宫为质,去受皇后教导不过是好听的说法罢了。宫里等级森严,怎可能让商贾之女与官宦之女并坐,不过是能像宫中女官们学习罢了。经过这些日子的回想,她已明白了许多,是完颜敏的礼物救了周家的性命,也是完颜敏的礼物让宫中起了戒备心,便找了借口连人一起接入宫去,只怕妹妹很难再出宫了。
周文素站起来,扶着门框看着院内的春意,却看到秦清之从院外提着一身水绿的裙子欢快的向她跑来,后面跟着一脸慈爱的许夫人。
“妹妹”秦清之兴高采烈的喊到。
周文素连忙迎了上去,秦清之热烈的扑过来,然后又装作乖巧,不顾周文素疑惑的目光,拉着周文素跟在许夫人身后进了屋。
芸娘连忙站起来和许夫人互相行了礼,许夫人说道:“芸姨娘,今早我家郊外庄子上的花匠师傅来报说,庄子上的海棠正是好时节,我特意过来,邀你们去踏青。姨娘带上素素和文韬,一道去吧。”
芸娘笑着回答:“多谢许夫人好意,只是,我手头这个活计实在着急,文韬又调皮。不然,还请许夫人多费心,帮我照看素素。”
“也罢,那我就留素素在庄子上多玩两天,保证给你平平安安的送回来。”
“有许夫人照料,我自然是放心的。素素,你便尽管和秦小姐尽兴便是。”芸娘嘱咐说道。
秦清之转过身对周文素眨眨眼睛,然后两人拉着手,跟在许夫人后面欢快的出了门去。
许汝昌在周宅外面的马车旁站着等待着,秦清之用胳膊碰碰周文素,周文素微微一笑,
许夫人回头看了看他们几个,了然的笑笑,然后率先进了马车。
“你们是不是早便约好了?”周文素笑着问。
许汝昌不好意思的笑笑,没有说话。
清之娇滴滴的说:“还不是因为周伯父太过遵守礼节,不肯让你在出嫁前同汝昌哥经常走动。我们许久未见,这是特意等周伯父离京,便赶紧来找你出去玩。”
周文素刮了刮清之的鼻子:“就你鬼主意多。”
秦清之把周文素推到许汝昌身边:“我这是,君子成人之美嘛。”说罢,一边咯咯的笑着,一边上了车。
周文素和许汝昌独自站在外面,倒是有些许尴尬。
许汝昌张口要说什么,周文素却向许汝昌伸出了手,许汝昌连忙扶周文素上了马车。
许家郊外庄子里,许夫人找了个借口,要秦清之陪她去后屋看一个绣花样子。秦清之走的时候冲周文素挤眉弄眼了一番,周文素微笑着摇了摇头,暗笑秦清之的小孩子气。
许汝昌和周文素在花园慢慢踱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宜香和许汝昌的随从王启远远的跟在后面。海棠花娇艳欲滴,明黄的花蕊被艳丽的粉色包裹着,夺人眼目。可周文素却总忍不住想到进门时看到的那片竹林,这里离宋佑庭的竹院似乎不远,许汝昌见她心不在焉,并无什么兴致看花,便提议去那片竹林瞧瞧。
“这片竹林长得很好。”周文素和许汝昌慢慢走在幽静的竹林中,觉得沉默有些尴尬,便刻意找了个话题。
“是啊,我小的时候家里买下这座院子时,周围还只是一片荒地。只是五年前某个春天,我们再来时,突然就多了一片细细的竹林。如今五年过去,他们竟已长成了这片茂密遮阴的竹林了。”许汝昌摸着一棵高耸入天的竹子说。
“倒是造福了旁人。”周文素仰头看着,脚下险些绊了一跤。许汝昌手疾眼快,连忙扶住周文素,两人有些尴尬,连忙各退一步。
“原来是一颗刚冒头的竹笋。”周文素岔开话题“不如我们带回去,让厨房做成晚饭吧。”
“这笋已经长出来太多,要那种还未露头的才鲜嫩。这个时节有点晚了,明年,明年我们早些来挖些新鲜的。”许汝昌蹲下去,用石头再附近翻了翻泥土。
周文素看着许汝昌的背影,知道他心里有话,若是不让他说出来,他便会一直这样犹犹豫豫:“汝昌哥,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许汝昌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来:“周妹妹心思敏捷,我当真是一点瞒不住。”
“上元节过后,我便觉得妹妹对我愈发生疏。其实这也不难猜,周家出事时,父亲母亲做的确实不怎么好。当时城里都在传,上元节烟花案案事关周家,父亲母亲也为周家着急的不行。许家全族人口众多,实在不能被牵连,因此才写了退婚书。不过好在因为周宅被大理寺看守,什么东西都递不进去,这退婚书便也没有送进去。”
许汝昌有些愧疚的打量了下周文素,见她表情淡然,并没有生气,才继续说道:“但这事却不知道被哪个不识趣的人传了出去,后来听说原来周家在烟花案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文淑妹妹得以入宫受教,父亲母亲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可是父亲母亲险些做出违背承诺的事情,实在是让我愧疚。我总觉得妹妹自此与我有些生分,不知道妹妹心里是否因此有芥蒂。”
“并非如此,不过是,不过是婚事临近,反而不知该如何同汝昌哥相处罢了。”周文素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心里暗暗叹息。这六年的时间,让她再度回到年少时,同许汝昌熟悉起来并不是容易的事。她模糊记得上一世刚入京,内心是有过期待与兴奋的,尤其是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时,那份期待便转为不知何起的模糊爱恋。这份爱恋其实也无关对象,只凭想象便能让人独自憧憬。可如今再让她有那样的年少憧憬也是绝不可能了,她如今看中许汝昌的,是他未来可以带给她一份稳定踏实的生活。她虽然早听说在周家落难之际,许家想要退婚,可见父亲假装不知,她便也毫不介意。事件人情冷暖她早已经历,反而真心的理解许家此举。
许汝昌偷偷瞥了周文素一眼,发现她表情淡然,神色并无波动,略微放下心来说“既然妹妹并非怪罪我,我便放心了。不过以往的确是我许家的过错,日后我定会加倍弥补。”
风吹过竹林,竹叶声阵阵似乎掩盖住了许汝昌的话。一片竹叶随风飘落,周文素伸手去接,那片竹叶恰好落入手心。周文素不知怎的,把竹叶放到唇边,努力吹了几个不成音调的音符,然后醒悟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之前在宫里见过有些从蜀地来的乐师吹的很好,看来比想象的要难许多。”
周文素戛然停住,前世在宫中,宋佑庭请过一些民间的乐师来宫中演奏,那些稀奇古怪的乐器她都看过一些。“我是说,我的妹妹给我写信说,她在宫里见过。”
“我家宗族虽然在蜀地,可我却也从未去过。宫中的见识,自然远胜他人。待我日后有机会去了蜀地,定要去好好走访一下这些奇闻逸事,回来讲给妹妹听。”许汝昌说道。
周文素想起那他日后去蜀地做官的事,觉得命运真是如此神奇。
“不过,我虽不会以叶为乐器,却喜欢竹笛之声,妹妹可愿听我一曲?”
周文素微笑着点点头,只见许汝昌拿起腰间拿出一把竹笛,这把竹笛上略有斑驳的花纹,以浅色的牛角镶口。
他略甩了下衣袖,白色的衣衫在这略显深色的紫竹林间,显得颇有些仙风。他略一沉思,以周文素方才那几个不成调的音符为引,当即谱成一曲。微风吹动,笛声悠扬。周文素欣赏的看着许汝昌,内心是少有的平静。这一刻,她忘记了前世今生的烦恼,一切归于寂静,又归于这曲笛声。一曲将毕,笛声于脑海中归于微弱。
竹林的远处,突然也传来笛声,虽是同样的曲调,却多了些起伏波澜。两人向竹林深处望去,却不见人影。想是那清风送声,才能将笛声传的这么远。
“这个改动倒是颇为有趣。我吹此曲原本像山间清泉婉转,经他一改,倒不似潺潺流水而有了水滴石穿之声了。也不知是谁也在这竹林之中,不如我们去看看?“许汝昌兴致勃勃的建议道。
“我有些累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周文素不知为何,突然失了兴致。
许汝昌连忙迎合道:“周妹妹说的是,我们出来久了,是该回去了,母亲还等我们吃晚饭呢。”
周文素和许汝昌向竹林外走去,那笛声渐渐远去。周文素回头看了眼竹林深处,她知道,这声音,定是从明月居传过来的,因为这吹笛的人,她再熟悉无比。只有他,才能将这婉转的曲调,也吹得如此有暗藏波澜。而这首曲子,正是前世她从他那里听来的,自己也不知道怎的,随口一吹便是他吹过的曲调。
周文素同许汝昌并肩走着,脑子却全是宋佑庭。她无法控制自己去想他,可是她知道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皇子,而他的不甘心里,有她的牺牲。所以这一辈子,她不愿意再介入他的人生。
竹林那头本就断断续续的笛声归于沉寂。宋佑庭在竹院里放下笛子,他记得初来竹院时听辛离提起过,竹林另一边是一户普通的商贾人家,没想到这户人家里竟有人可与他以曲相和。
“殿下,是周小姐。”站在一旁的辛离早已知晓宋佑庭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在这?”这倒出乎宋佑庭的意料之外。
“竹林那边的许家与周小姐订了亲,许家夫人邀请周小姐来郊外玩,也是方便许公子和周小姐多相处。”辛离是个再合格不过的侍卫,早就打探好了周围的一切。
宋佑庭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他把笛子递给辛离“她吹的倒是不错,只是这笛子听起来不过是普通竹笛,显得音色略有些飘忽。去把这个送给周小姐吧,好的乐师也要有好的乐器。”
深夜,周文素在许家的客房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想起今天同许汝昌谈起婚事,她又想到了宋佑庭,他们正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这一世能得偿所愿吗。
忽然,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香宜?”周文素抱着被子,坐起来问、唤道。
门外并无人应声。
周文素坐在床上许久,方才起身披上衣服去开了门。
门口放着一支竹笛,周文素拿了起来,她认出是宋佑庭常随身带着的一只,不知为何送给了她。还记得上一世苏绮然曾经在一次中秋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向宋佑庭撒娇想要要这只笛子,宋佑庭都不肯,说自己用惯了这只。
周文素抚摸着这只竹笛,看到上面有一行模糊的小字,她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才发现这只竹笛原来是永清公主的遗物。
周文素心里百感交集,她听宋佑庭提起过这位长姐。他们自小一同长大,感情颇深。如今他却将这么珍稀之物就随意给出,她实在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