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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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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靴已踏至眼前。

这人生得很高,地上的光亮只能遍及他的腰,上半身几乎埋于阴暗之中。即便离得近,也还是看不清面容。只是脑袋左右两侧,那一双小巧的耳珰身泛着银光,十分地惹目。

他毫不隐瞒道:“不错,有件事需要他去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穿耳之举在诸国皆被视为不孝,轻则遭人唾弃,重则逐出宗族。唯大平国风迥异,国君更颁诏令:男女及冠必佩耳珰,以示成年可婚配。待成亲之后,方得卸下,昭示已有家室。

秦允显以手撑地,强支起半身。

竟是大平的人!

这就奇怪了。

天兆与大平世仇积怨,已经是老生常谈了。正因如此,纵使大平繁华似锦,他也从未踏足半步,更别提与其国人往来。唯一牵扯,便是前些时日大平皇后黄如骛身中蛊术,屡遣使臣来天兆相请。

凡事必有因,人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手。黄如骛想必已危在旦夕,因而大平国君派来人寻他。

难怪之前林外响起厮杀之声,定是此人与秦诸梁部下交锋所致。

元霁野却冷笑出声:“恕难从命。我费尽周折方得此人,岂能拱手相让?”

话音刚落,那墨蓝身影倏然变势,腰间双剑铮然出鞘,分执左右,身形如鬼魅般袭向红影。

地上花被两方踩的稀碎,那人一剑挥下,花瓣被带起,在墨色中织就璀璨星河。蓝红两道身影恰似玄冰撞上烈火,剑光交错间,浓雾被撕开道道裂痕又转瞬弥合。四周精怪纷纷惊走,唯恐殃及。

不过三招,元霁野已露败相,便赶紧捏了个法,身形化作一缕红烟消散于夜色。

墨蓝的人立定在原地,如蛰伏的猛兽。参天古木飘落的残叶在他周身盘旋,漆黑似要吞尽所有微光。忽见他手腕一动,长剑破空斩向某处,碧叶一分为二的同时,漆黑里多出红影。

红影踉跄倒滑数丈,堪堪停在秦允显身侧。惨白的唇边溢出一线猩红,原本瞳孔冒着紫光,顷刻间浸染整个眼眶。

秦允显五指不自觉收紧,心下暗惊。

这些年,天兆无论武道、术法亦或法器,皆远胜他邦。大平虽富裕,可论起修士的道行却始终逊色三分。未料大平竟还藏着这般厉害的人物!

“原来长辞灯失窃一案,竟是你所为!”墨蓝男子还剑入鞘,踏着碎光而来:“我大平长衡城守卫森严,外设结界,常人难入,妖魔鬼怪也无法踏足。你是如何潜入宫闱,盗走冥灯的?”

元霁野捂着胸口,轻飘飘说着:“此事与我无关。”

“死到临头还狡辩!”墨蓝的人一手成爪状,掌心聚拢灵力:“窃我国宝藏于眼眶之中,今日是该物归原主了。”

元霁野紫瞳在灵力牵引下几欲脱眶,他额角青筋暴突,却嘶声笑道:“他们已经来了,纵要取走......且看他们答不答应!”

话落,树梢骤然掠下七八道黑影。利器飞来,截断墨蓝男子施法之势。

元霁野趁势一挥衣袍消失。

墨蓝人欲追,却被这群黑衣人团团围住。

他们招式同源,皆执玄铁短匕,刃口泛着幽蓝冷光,一看便是门派修士——天兆修士素来以长剑为尊,鲜少精研短兵之道。这般路数,绝非天兆门派所为。

既非秦诸梁麾下,这些修士从何而来?又为何要救那魔头?

秦允显正暗自思忖,忽听得“铮”的一声剑鸣。抬眼望去,那墨蓝身影已然收剑入鞘,足边横七竖八倒着十余名黑衣修士。

“闲言少叙。”墨蓝男子单手按剑过来,衣袂晃动,“今日救你一命,自当为我所用。”

秦允显目光掠过那人执剑的手,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薄茧。他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承蒙相救。不知阁下尊讳?想要我做何事?”

“白藏。”男子居高临下睨着他,声若冰刃,“随我赴大平,行你擅长之事。”

“擅长?”秦允显若有所思,随即扯出压在腿下的衣裳,耸了耸肩说:“不好意思,我擅长之事可多了。琴棋书画、歌舞骑射,不知白藏兄指的是哪一样?”

白藏显然没料到他这般装傻,一时语塞。

“罢了。”秦允显反客为主,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态度。他扶着树干微微颤颤地起了身,语气却轻快得像在辞别酒友:“不管怎样,今日多谢搭救。既然白藏兄说不明白,那恕不奉陪,我还有要事在身。”

“站住!“白藏身形一闪拦住去路,话也懒得编织好听了,直接挑明道:“净解术天下唯你一人会。大平三番两次请你,你不但拒绝,还羞辱使者。现在,还要装糊涂?”

秦允显听他说得这般直白,知道再装糊涂也是徒劳。他忍着剧痛缓缓转身,散乱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几缕。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玉色眸子此刻冷得骇人:

“救她?黄如骛杀天兆多少人,相信你们大平不会不知道。她在大平是尊贵的皇后,但在天兆,不过是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刽子手!”

空气瞬间凝固。

两人隔空对峙,暗潮汹涌。白藏到底是个年轻人,正是气盛谁也说不得谁的年纪,若是这些话放在那魔头身上,早一掌取其性命。可眼前之人非但身怀净解术,还能破万术。更是赫赫有名的秦允显,救皇后的唯一希望!

他此次奉命前来,任务便是安然无恙地带走人。

白藏强压着杀人冲动,却按不住心头火气。他用轻蔑的目光扫视着眼前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人,讥诮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逃犯罢了。方才若非我出手,你现在还有命跟我废话?纵是眼下放你离去,这片精怪遍布之地,就能活着走出?还有,”

他忽将声线压得低了些:“听闻令尊命丧秦诸梁之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你现在这副德行,还想报仇?简直痴人说梦!”

秦允显闻言不怒反笑。

这些话听似在嘲讽他窝囊废一个。实则话里话外是告诫他,若想活命,报仇雪恨必须依靠大平的相助,否则这辈子别谈了。

可惜秦允显不吃激将法这一套,他冷然道:“放与不放,权在阁下。走不走得出,全在我。更何况,救黄如骛与报仇,有何干系?”

白藏道:“自然大有干系。只要你愿解皇后蛊术,我大平不仅护你周全,更可助你一臂之力。届时,莫说一个秦诸梁,便是十个,也不在话下。何须似如今这般,如丧家之犬四处逃亡。”

秦允显站的吃力,身子往后一歪倚着古树,唔了一声道:“不瞒阁下,我有灵鸟引路,出这禁地倒不劳费心。至于报仇......”

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既未在事败时自绝,自有东山再起之策。再者,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阁下句句带刺,什么逃犯、什么丧家之犬,大平国君派你这等狂徒来请人,当真是盲人不闭眼。”

白藏有些愠怒:“自信是好事,可自信过了头便是自寻死路。”

“对,自寻死路,这次你倒是说在点上了。”秦允显舔润了下唇,非常赞同地颔首说:“当年黄如骛为胜仗不择手段,从东阳又算什么正人君子?且不言天兆与大平世仇积怨,就屡次相邀皆被拒一事而言,他岂会不记恨?我若真解了蛊,从东阳会助我,还是兔死狗烹?或者说,将我拿去与秦诸梁换些好处?这岂非自寻死路?”

“放肆!”那头终于动怒了:“当年偷袭青州,铁骑踏破我大平疆土,多少将士马革裹尸,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服者尽数屠戮,败退时却颠倒黑白,对外声称我大平取之不胜,诬捏皇后为妖,矢口否认屠城之事。这般作为,天下谁人不知?”

秦允显也怒了,肩膀离了老树:“成王败寇罢了!尔等借邪物取胜,自然要编派我天兆罪名,好彰显所谓‘替天行道'!一个连亲生骨肉都不顾的妖后,又怎会在意将士百姓死活?这等鬼话,也就你大平之人才会信!”

那年天兆与大平之战,实为烈帝与黄如骛之争。当日天兆大军压境,城破在即。大平满朝文武慑于烈帝威名,竟无人敢出战。国君从东阳束手无策之际,身怀六甲的黄如骛披甲上阵。

烈帝攻势如潮,黄如骛节节败退,交战数合便胎气大动,血染战袍。众将苦劝投降,她却执意死守。最终独上城楼,不惜腹中胎儿安危,催动冥灯之力扭转战局。

说来也奇,经此死战,黄如骛竟平安诞下太子,不知是天意垂怜,还是冥灯庇佑。

白藏沉默半晌,终是耐性耗尽,掌心凝聚寸许寒芒:“若非见你半死不活,早教你尝尝穿心掌的滋味。我最后问一次,愿,还是不愿?”

愿不愿?

说来轻巧,岂由得他做主?若道不愿,便真能不愿么?

秦允显感到恼火的同时,又是一筹莫展。可片刻,他忽觉雾中飘来一缕甜腻异香,胸中郁结竟随之消散。

此处终究是天兆禁地,一个外人理直气壮地做出威胁,他若不反抗,可不就是个笑话么?

如此一来,愿与不愿,还真的由他说了算——这禁地里的精怪最是敏锐,生人气息待得愈久,愈会引来不速之客。先前元霁野与白藏相斗时,惊走了大半精怪。而方才自己与之对峙间,几对‘天仙子’已悄然聚拢。

天仙子与其说是花怪,倒不如说是花妖。此妖能化作女人的模样,最善以异香惑人,以吸□□气为主。此刻它们已攀上附近枝桠,只待时机成熟。

秦允显抬手掩鼻,拧着眉说:“我并非医师,不是谁中了蛊,都要赶着让我去救。天下能人辈出,若大平肯费心寻觅,黄如骛也许可捡一命。至于醒与不醒......”

他冷笑一声:“且看她平生积德几何。”

“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藏袖袍翻卷,满地碎石应声而起,如骤雨般袭向秦允显。

秦允显偏首避过,身后古木顿时凹现数处深痕。他神色自若,说:“瞧你带着耳珰,也及冠了,怎还玩稚童掷石的把戏?稚——气——!”

白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未料对方非但毫无惧色,竟还敢出言相讥。这叫他怎能咽的下这口气,一掌直取其面门。

秦允显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凌厉的掌风掀起他额前碎发,在距面分毫之处戛然而止。

意料之中。

毕竟他若丧命,黄如骛也难逃一死。

“啪”的一声脆响,秦允显拍开碍事的爪子,不耐地抬眸。近在咫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俏得近乎锋利的脸,鼻挺薄唇,那双深褐色的眸子虽含杀气,却澄澈得宛若山涧清泉。

倒是副难得的好皮相。

只可惜,是个带把的敌国修士。

若不然,还能浅交个朋友。

白藏看清秦允显面貌,一时怔忡,目光竟似黏在了他的脸上,不由看得痴了。

秦允显向来对男子无甚兴趣,此刻却被这灼热视线钉在原地。四目相接时,那对深褐眸子里翻涌的情愫,分明是在欣赏稀世奇珍。

若是个姑娘这般瞧他,倒也无妨。可两个大男人这般对视......秦允显后颈倏地窜起一阵麻意。一瞬间倒觉得自己成了雾中天仙,平白摄了人心魂去。

他强压住心头不适,忽又转念。色令智昏岂非更好?若能迷得这人神魂颠倒,到时自己岂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思及此,秦允显舒展眉峰,眼波流转间故意迎上那道炽热目光。染血的朱唇轻启,嗓音浸了蜜似的柔:“好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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