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允显一哆嗦,虽胸前铁链稍弛,但四肢依旧捆得紧,动也动不了。在不解与愤恨之中只能拿头撞他,可这撞也撞不出个所以然,却如雏雀啄岩,徒劳无功。
那魔头竟全然不理,自顾自地摸得干脆利索,完了神色也凝重起来。
下一瞬,秦允显后颈剧痛,元霁野五指紧紧扣住他脑袋,另一手扯出口中麻核,声音轻若飘雪:“张嘴。”
秦允显唇线紧抿,脑袋也不能动,只能用眼瞪着对方。
元霁野眸色一暗,拇指骤然压上他的下唇。
那指尖带着寒冬的冷意,顺着唇纹缓缓碾磨,竟如刀裁素绢般生生分开了他紧咬的齿关。二指长驱直入,直探咽喉。
“呜......”
秦允显瞳孔骤然一缩,喉头痉挛着收缩。指节在湿热的腔壁间翻搅,抵得舌根发疼。他嗓子浅,想吐却又吐不出,难以忍受地狠狠咬住了二指。
元霁野却连眉梢都未动。左手掐住他两颊略施巧劲,被咬住的双指便从容抽出,带出一缕银丝。
“咳咳、咳——!”
秦允显猛地呛咳起来,喉间如烙铁滚过,每一声咳嗽都震得胸腔生疼。
“奇怪,都查遍了,气味还没消散,东西为何不见了。”元霁野心里这般想,随即垂下眼帘,目光盯着指节上的咬痕,牙印一圈肿白渗出血,又皱着眉说:“属狗的么,下嘴这么狠。”
秦允显重重喘息,眼中盛着寒光:“可惜这几日被折磨得没了力气,否则岂止见血,这两根手指,必成了两截!”
元霁野淡然地甩了甩手指,问:“说,三阳珏藏哪儿了?
秦允显懵住了。
到底是孤陋寡闻,魔头的行为举止与脑回路就是与常人不同,身上摸完就算了,嘴里先前还被塞得紧紧的,有没有藏不是显而易见吗?还是说,这是他自己独有的一套搜查手段。
秦允显眨了眨眼,佯装无辜说:“什么三阳珏,听都没听说过。你且看我这般形容,除了这身破衣裳,可还有长物?在这宫里,处处都要钱打点。那些当奴才的月钱连塞牙缝都不够,若不各处搜刮些贴补,这日子可怎么熬?我刚入狱,凡值些银钱的物件,早被那些豺目鹰睛搜刮殆尽。那东西若真在我的身上,又怎能藏得过他们毒辣的眼睛?”
元霁野面色难看,查也查了,东西没着落,天禄还在秦允显身上,要是私自施法逼出人肯定经受不住。想了想,目下也没其它法子,他沉思片刻,冷冷说:“罢了,反正你也跑不了。”
秦允显瞧他拿自己没辙,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他确定三阳珏就在自己身上。元霁野三更半夜前来,又支走秦风,很显然来找三阳珏是件不可告人的密事。至于对方为什么说东西不在,他不明,也根本不关心这个。
因为此刻更多的是对这魔头种种行为感到困惑。
照理说以元霁野的能力,要什么得不到,又为何与人为伍?一阵子前他从江平阔返回伏阳城时,父亲的亲信与他说,国君寿宴结束不久后,病情愈加不容乐观,如此看来,那时祖君就已经中了蛊。
秦诸梁指使元霁野对祖君下蛊,加以控制朝政为独揽大权。所有计划非一朝一夕便能生出,或许在更久前他们就已经精心谋算成了。
“早在秦诸梁未至伏阳城之前,你便已追随左右。或者说在垌岘之时,你们就已暗中勾结,朋比为奸,借国君寿宴之机行篡逆之事,可是如此?”
秦允显突如其来这么一问,元霁野身形微滞,但转瞬便恢复如常。他将手拢入袖中,语气淡漠:“纵使知晓,也为时已晚。”
听来他想对了,只是他对元霁野的“为时已晚”不敢苟同。
且不说元霁野行事隐秘,即便他能未卜先知,以自己当年少不更事之身,又岂能让父亲听信自己的政事谏言?更何况朝堂大事,岂容轻易置喙。秦诸梁谋逆已成定局,那夜与魔头一战亦在所难免。
天命如此,非一人之力可挽,何来“为时已晚”之说?
思绪电转间,秦允显又沉声道:“那日我入延请殿面圣,察觉祖君体内阴气郁结,显是中蛊之兆。此蛊非寻常手段,恰逢大平派来使言说黄如骛亦中此术,邀我前往救治。观其症状与祖君如出一辙,皆出自你手吧?”
当时他查出了祖君身中蛊术,要解救时,祖君却言说秦诸梁每日亲自侍奉的汤药中暗藏剧毒,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侵蚀殆尽。即便解了蛊毒,他那副残破身躯也撑不过半月之期。
元霁野眉梢微挑,烛光映照下那张脸愈发惨白:“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这是承认了?”秦允显嘴角抽搐。
元霁野淡淡笑了,转身拿起木架上的荆条,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尖刺:“大平结界固若金汤,莫说是擅闯,便是轻轻一触都要遭反噬。更何况大平官吏素来严于律己,朝督暮察,结界损毁这等大事,岂会在大平境内发生?我承认什么?”
秦允显:“......”
元霁野所言非虚。如今大平国力鼎盛,国君从东阳更是以严刑峻法著称,时常遣人四方巡查。底下的人自然安分守己,又怎会像天兆一团乌烟瘴气,打破结界如同开自家门那般容易。
只是话说回来,若黄如骛中蛊当真非他所为,那冥灯为何又会在其手中?
有传言,案发当日大平擒获一名嫌犯,正是黄如骛亲选的御长。此人侍奉多年,深得信任。谁料那日晌午,御长竟在黄如骛就寝前,奉上一盏掺了迷药的茶水,趁机下蛊盗灯。
被抓后,御长在掖庭狱受尽酷刑,对下蛊盗灯一事供认不讳,却坚称系一人所为,并无同谋。更蹊跷的是,冥灯早已不知所踪,而御长宁死不交代下落,对盗灯目的更是三缄其口。
那夜为取天禄,他循渔夫指引来到晏县结界处,亲眼目睹元霁野利用附身之术,借道士尸身行事。叶晤曾怀疑是元霁野附身御长盗灯,但他却不以为然,附身之术对活人无效。
且不说御长被捕时尚在人世,即便已死,以元霁野体内那股邪气在,纵能附身也绝无可能潜入结界。
元霁野根本入不了大平的结界,也根本无法亲手盗得冥灯。那么冥灯究竟是如何入了元霁野之手?秦允显不愿再深究其中蹊跷,毕竟事关大平,与他何干?此刻他只想知道,这魔头与秦诸梁勾结究竟意欲何为。
“纵使黄如骛中蛊非你所为,但冥灯既在你手,若说与那御长毫无瓜葛,谁人能信?”秦允显瞧着那血色背影:“冥灯乃大平国宝,你却携之与秦诸梁暗通款曲。莫非就为借权势之便,肆意攫取凡人精丨气?杀妖取丹岂不比吸人精丨气更胜一筹?”
可见二者皆非元霁野所图。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元霁野的指腹被荆条尖刺扎出小血窟窿,他也感受不到疼,就连指节上的咬痕奇异地消失了:“天灾非人力可逆,人祸非人意可辟,心随高鸟自由飞,身处樊笼无绪出。秦诸梁这等阳奉阴违的奸佞之徒,你以为我愿与之为伍?”
秦允显听得不知所云,正欲追问,却见元霁野倏然转身,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说:“你比他那两个愚钝之子强得多。他们只知听令行事,而你虽经事浅显,却能窥得一二,倒也不易。只可惜管中窥豹,终难见全貌。”
秦允显充耳不闻,仍然追问:“你既来去自如,为何自比笼中之鸟?既不屑与秦诸梁为伍,又为何甘愿做他的手中之刃......”
元霁野手中动作停下,在缄默之中表明不想回答。
他背身,绸缎斗篷长长的盖过腿肚,像是一面四四方方光滑的玛瑙墙。墙壁的油灯烧到了棉灯芯,瘦瘦的火苗陡然窜得旺,映得那面玛瑙墙过分红艳,仿佛人稍稍一动,就能滴下血似的。
秦允显先前沉下的恨意又一瞬间被提了上来。
这刺目的赤红就是最确凿的罪证——那双惨白如纸的手,确确实实沾染过天兆百姓的血、伏阳禁卫的血、永安宫上下的血、还有父亲......此刻若是有人跳出来告诉他,这身斗篷,是用数不清无辜人的血织成的,他不会感到荒谬,甚至毫不犹豫地深信。
这样罪孽深重的魔头,却与那位心狠手辣的秦氏勾结上,分明是要断送天兆的命脉。
祖君好斗要强,十五岁便带兵上战场,天兆从蕞尔小邦,逐渐并吞八荒,扩成浩土无疆的大国。他戎马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征途,掀开衣裳,每一处都是惊心动魄殊死的伤。而到后半生,年岁与伤病还债似的讨上了门,叫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他接连打了败仗,从战神的神坛摔了下去。
此后经年,边陲烽火不绝。也不知是不是败得多了,这个不祥的字眼一直粘着他。沙场铺天盖地的尸体与人血,白骨被沙土掩盖了一层又一层。前线缺人,就需大量人来填补,仗打到门口坐以待毙也不是法子,所以朝廷硬着头皮到处抓壮丁。
至此,天兆国势江河日下。
及至南庐一役,祖君惨败于大平,龙体也随之崩颓,才悻悻然班师回朝。然此时天兆已元气大伤,颓势难挽。祖君终日沉湎败绩,无心朝政,不由分说把大权交由父亲。
父亲有了权,立即停止与各国多方战争,选择休整养息。这几年,天兆虽未复鼎盛之象,但在父亲的管理下,各方面的不景气也都渐渐地回了暖。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秦诸梁返回伏阳城后,这一切又都变了。
“如今天兆看似强盛,然则打败仗,抗天灾,朝中权臣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下边人藏污纳垢中饱私囊,内里早就潦倒一团糟。祖君本巴望着太子即位,能顿纲振纪,擒渠魁,清党羽。岂料来了个吃国的秦诸梁。”
说着,秦允显抬眸,恨意从牙关里慢慢挤出来:“你与秦诸梁同恶相济,放游怪肆行害人,百姓不得安生,有难无人助......你说你不想与秦诸梁有交集,铸成造就这一切的皆为你。民不安则国破,你助纣为虐杀害太子,残屠上千禁卫,仅为捧秦诸梁登位,无疑是将天兆推向...... ”
“推向什么?覆灭?你太看得起我了,何况,天兆灭不灭与我有何干系。”元霁野随手将荆条扔在地上,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你父亲是太子,秦诸梁要做国君,两人相争必有一死,我只是稍稍出了些力,事先了局而已。”
“元霁野——!”
秦允显胸脯急促起伏,铁链哗哗作响。他通红的双目盛满恨意,压抑多日的愤懑终化作一声嘶吼。
元霁野却恍若未闻,重新带上斗篷后,低着头走出了牢门。
秦允显瞧着那血红背影,恨意如波涛般汹涌地奔向身体每一处,将情绪一层又一层推向顶处,他攥紧拳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总有一日......”他体内的毒已经蔓延开,鼻腔淌出一股红液,顺着下颚滴落,“我必......亲手杀了你!”
此刻牢房外,秦风正来回踱步。隐约听见内里争执之声,便想进去看一看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入了通道中,元霁野正好从牢房里出来。
生怕元霁野误会他偷听墙角,秦风赶紧率先问了一嘴:“帝师,事情办完了?”
元霁野与其擦着肩而过。
秦风瞧对方将自己当作空气,顿时感到有些恼火,等人走得远啐了一声,道:“不过一个依附魔灯的臭虫罢了,态度也敢如此嚣张。若非父亲器重他,早不给他好脸色了。”
跟在后头的廷尉史左右两个人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打圆场:“世子息怒。帝师面色不豫,想是心绪不佳。当务之急,还是让那秦允显交出天禄要紧。”
秦风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正事还未办。便将心头的火暂压了下去,重新入了牢房内。
秦允显垂着脑袋,眼睛似闭未闭,整个人软趴趴的,若非几条铁链缠着人就要倒下去了。秦风憋着半口气,进来也没个好心情,也顾不得元霁野方才与他有何纠葛,粗暴地拽着他衣领逼问。
奈何秦允显因红丸毒性发作,此刻神志昏沉,哪还能应答半句。
一旁的廷尉史眼珠滴溜一转,谄笑着凑上前:“世子若想速速取得天禄,卑职倒有个法子。”
秦风松了手,侧目斜睨:“莫不是又要动刑?先前诸般刑罚都未能让他开口。况且这牢中的刑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住。天禄现在连个屁影都没有,人到时折腾死了,那岂不是办砸了事情?”
廷尉史擦了额角冷汗:“是卑职办事不利。不过卑职想起一种刑法,名叫热锅上的蚂蚁,是专门对付这些嘴紧的人。但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