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嫌牢内晦暗,径自取过一旁的油灯,将墙上铜盏一一点亮。秦允显久处黑暗,骤见火光,不免觉得刺目蹙了眉。
秦风搁下油灯,双手负在身后。昏黄灯火下,但见秦允显虽受尽鞭笞之刑,却仍掩不住那副惊心动魄的容颜——青丝散乱间,惨白的肌肤透着病态的莹润,染血的唇瓣如残梅点点,腰间缠绕的铁链勒出细细的腰,竟比女子还要纤柔三分。
“好个玉人儿。”秦风靴底碾过枯草,簌簌声里绕着秦允显缓缓踱步,“莫说伏阳城那些庸脂俗粉,便是宗正余石家那位'瑶芳仙子',在你跟前怕也要自惭形秽。”
宗正余石嫡女国色天香,风姿卓越,人誉瑶芳仙子,是伏阳城第一佳人。及笄时以掌上一舞动京华,王孙公子争睹求亲,却无人能得她青眼。
秦允显木然垂眸,眼中一片死寂。
秦风忽而嗤笑一声,目光掠过窗口,投向那盏灯火,慢慢回忆了起来。
“说起来,我们也有七八年未见了吧?”他边踱步边说:“当年先帝以‘进修学识’为名,将我与秦雷羁于伏阳城为质。鸿都门学三载,你身为督学,可没少在师长面前打我小报告。竹笞之痛、跪祠之辱,还有老匹夫的叱骂.....可是,我岂是受人随意欺辱的,所受的罪,自然要一一还给你。”
他驻了足,扭头看向秦允显,接着说:“说实话,瞧你吃瘪的模样,别提有多解气了。可是没想到,解恨后的当夜便有煞星登门。没错,他就是你的兄长秦溪常。我的堂伯俯首赔罪,他却连眼风都未扫过,一路破门直闯我的寝居,在我的身上连着几剑刺了好些个血窟窿,甚至将我拖着踹入了茅厕......”
秦允显脑子里混混沌沌,耳畔人声渐远。
头顶的窗子冷风呼呼吹进,卷着枯草屑扑在他面上。恍惚间,又似回到儿时那个雪夜。
雪下个不停,铺得一片白。各殿各屋人都掐灯安寝了,唯永安宫窗纸透亮,人影幢幢。
小叶兴捧着药碗轻推殿门,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医师,冷汗浸透衣背。秦淮近坐在榻沿,伸手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汤药,细细吹凉,贴过秦允显小小的嘴边,药一点点地从乌紫的唇淌入口里。
午后散学时,秦允显就不见了踪影。待秦溪常从鸿都蒙学巷将他背回时,人已经升起了高烧昏迷不醒。后来秦淮近召来宫里所有的医师,经诊断是中了蛇毒。
蛇毒不难解,难就难在是被哪种蛇咬了,医师不明也不敢对症下药,只得用汤药先吊着命。
可汤药刚入了口,秦允显便又吐了出来,后面再喂也喂不进去了。
这可急坏了秦淮近,头一次摔了东西冲医师发了火。又指着一旁静默许久的秦溪常的脑门喝斥,说人是他发现的,也是他带回来的,成了这样,罪责他跑不了!说着说着推着人就让他滚。
秦溪常踉跄撞上门框,脸色阴沉,按剑疾步而去。
一夜煎熬,秦允显终是退了热。晨光熹微时,他微微睁眼,却见榻边除医师外,竟还立着素无往来的秦雷。
他满腹困惑正要询问,忽见秦溪常的亲信跌跌撞撞冲入,扑跪榻前哭道:“主子一向严于律己,昨夜因您冲到人家府上伤了人。太子震怒,此刻正在宫门鞭刑!小主子,太子疼您,您说什么太子一定会听的。求您快去劝止,否则再打下去......主子就没命了!”
“说了半天,你怎的不应声?”秦风冷飕飕地说着,昂起头时又作恍然状:“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嘴还被堵着呢。”他说着,上前伸手扯出秦允显口中麻核。
秦允显缓缓抬眸,但见秦风一身缟素立在灯下,正歪着头等他应答。
这人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一点秦允显比谁都清楚。他当然识趣,又怎会去吃这个眼前亏?
他鼻尖涔汗,有气无力说:“世子不是最厌恶我么,以前半句话说不到便要动手,甚至叫秦雷放蛇毒死我。”话音未落便是一阵急喘,“如今却肯这般‘好言相待',莫不是瞧上了?”
“呸!好声好气与你说几句话,脸都不要了。”秦风脸色骤变,跟吃屎一样难看,“我可是你的亲堂兄,就算你长得再俊再美,上蒸下报这种,我可做不出来。”
秦允显胸前链子震动,低声笑了起来:“原来世子还知伦理纲常。可我听闻世子在垌岘强娶了你姨娘家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亲表妹。那时你的伦理纲常丢哪去了?不喜男人罢了,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你!”秦风一把揪住他衣襟,拳头高扬就要落下。秦允显也不闪不避,秦风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顿住,半晌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险些着了你的道。”
秦允显似笑非笑,胸口闷痒,又连咳了几声。
秦风瞧着他狼狈样,心情甚是愉悦:“世人皆道你破法无双、净解术冠绝天下,本世子又岂会以术法相搏,直接让人给你下了毒。此毒名‘红丸',是秦雷特意向炼毒师讨来的。服下后死不了人,但只要情绪波动,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就会像被化骨散腐蚀那样钻心的疼。”
他冷笑一声:“以痛镇痛?好算计。方才见你与我争辩时面不改色,想必已知自己中了此毒。你情绪没能真正发泄出来,所以故意激怒我,好让我成为你宣泄的出口,这样就能减轻痛苦了。可是,本世子偏不让你如愿。”
秦允显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口腔里全是一股子腥味。他舌尖舔开唇线,笑说:“说到宣泄,谁能比得过世子?当年姚州战败你被俘受辱,秦诸梁费尽周折把你救回垌岘后,整天喝得烂醉,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上吊、跳池塘、绝食......我们尊贵的世子爷,可是把闺阁小姐的把戏都演尽......”
“住口!”秦风面色骤然阴沉,未等秦允显说完,便捡起地上的麻核重新塞进他嘴里。拂了掌后,又嗤笑一声:“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要逞口舌之快。”
秦允显面无表情。
秦风见状,唇边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对了,告诉你桩喜事。我已经派人把国君驾崩的消息送进天凝裂了。秦溪常虽在闭关,然皇长孙之责,岂容避世?天凝裂的师尊一定会想办法通知他。不出意外的话,他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当然,我已在城门埋下天罗地网,只要他敢踏进一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提到秦溪常,秦允显灰绿色的眼珠闪动。
“还有,”秦风挑了挑眉,恍若闲谈:“永安宫那些愚忠之辈,昨日皆已伏诛。三百颗头颅垒作京观,有几十双眼睛至死还瞪着,倒像极了你死去的父亲模样。”
“哼,你父亲总道仁者无敌,却不知这天下,从来是豺狼得食。死后,却还要背负堤堰罪名,遭受百姓日日辱骂,这样‘罪不容恕’的太子,自然不配入皇室灵堂。所以,如今他尸身褫夺衮冕,命人移入拙堂了。”
拙堂是宫中下人死后,暂时安置之地。秦允显知道秦风厌恶自己,说这些话不过想要刺激他情绪波动毒发而已。
太子终究是太子,秦诸梁做国君,对外必定要树立一个仁君的形象,最次也会以诸侯之例以来安葬。
他不动怒。
秦风见他未上当,不免有些恼火。此时通道里传来人的对话声音,秦风也顾不上骂他,出了牢门朝通道张望了过去。
方才遣走了人,此刻幽暗的通道内空荡荡的,尽头有一团赤色晃动,似鬼火般朝他这儿飘来。
秦风倒是不怕,就是觉得有些瘆得慌。若不是有脚步声回荡着,他还以为是个来索命的厉鬼。
临近了,才发现是位红袍男子。虽然上半脸被帽檐遮住,但秦风还是认出了他是元霁野。
毕竟在这宫内除了他父亲与元霁野外,谁还能各处自由晃荡呢。就算是秦雷,在宫中来去也得有父亲的文书才行。
秦风弯着腰颇为礼貌对其行了一礼。元霁野也没什么动作,低着头入了牢内。
秦允显目光挪去,红影踩过地上凌乱的稻草移了过来。到他跟前驻足后,从宽大的袖中探出一只惨白的手,二指捏住帽边掀开,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秦允显心底恨意的怒火顿时燃起,玉眸亮得吓人。原本无力的身躯此刻紧绷,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
秦风跟在后头,试探相询:“帝师夤夜莅临,不知有何要务?”
元霁野面无神色,直勾勾盯着秦允显,右边深邃的眸子隐隐散着紫光,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也不看秦风,薄唇微动声语软绵:“秦诸梁没教过你,我的事少问为妙?”
秦风噎了噎。他的父亲确曾告诫,元霁野此人尚有可用,性子不好惹,暂不宜与之硬撼。
元霁野又用命令的口吻:“出去。”
可秦风脾气硬,除他父亲之外,最讨厌别人对他下达命令,且态度还是这般傲慢。他当下足跟如生根,有些不悦地说:“帝师,何事是我听不得的?”
元霁野侧首,眸中寒光乍现。
僵持间,秦风怕真的如秦诸梁所言起了冲突,只好为自己父亲忍着,连道三声“好”,袖子一振:“我出去就是了。”
油灯火光轻晃,两人四目相撞的一瞬,秦允显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恨不得捅穿了对方的身子。元霁野却面如静水,唯瞳底幽潭深处竟浮现出人的欲望。
他率先打破沉静,忽然抬起秦允显的下颚。
秦允显脑袋一撇,挣脱他的手。
元霁野那只苍白的手悬在半空,唇边挂着欣喜,声音依旧软绵:“三阳珏在你身上。”
秦允显身子一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本以为元霁野是为了天禄的事而来,没想到竟是为了三阳珏。
自他出生起三阳珏就已存在他的体内,除了他身边亲近的人与华师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红衣魔头是有个通晓万物的本事么,要不然这么个秘密事,他是从哪知道的?
他脑子腾出痛楚运转了片刻,突然有气无力地笑了。许是被秦风的手段折磨得糊涂了,居然忘了华师还曾告诉过他,三阳珏是有自愈之效,但受伤自愈的同时也会散发它独有的气味。
而这种气味,寻常人是闻不到的,除非不是人。
这么一来,他恍然明了,在晏县的那夜,元霁野为何钻入道士的身子,出现在堤坝边了。
早先他在凌山与玄青修士交手时,众寡悬殊受了点内伤,没准是当时自愈过程中,三阳珏功效发作时所散出的气味引来了元霁野。
可他的那点伤微乎其微,从凌山抵达晏县时早已痊愈,气味也消散了,因此元霁野即便赶来了也无法寻到他。
元霁野虽是魔,但从伏阳城赶来肯定也要损耗不少气力。结界就在晏县,秦诸梁仰仗元霁野的能耐,赋予他通行文书不算什么。
有了此书如同拥有无上特权,谁见着了都要屈膝跪拜。因而元霁野到了晏县后,便命人打破结界遣走了修士,再放游怪入境残害百姓食取人的精丨气。
而此时,元霁野的突来造访肯定也是寻着味来的。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在他认知的范围内,三阳珏除了那些“功效”以外,好像也无其它用处了。更何况三阳珏是妖所炼制之物,元霁野一个魔头为何要寻它?
还未来得及细想完,铁链“哗啦”一声,胸前束缚忽地一松,一只冰凉的手探进了襟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