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寻,这边。”
迎着风铃声进入「泛时」,姬寻便听到祁怀青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
“青青好早!”离得近,姬寻收起盲杖,朝祁怀青的方向伸出手,“我还想今天肯定比你早呢。”
“送小葭去社区中心,没单子我就直接过来了。蹭暖气。”祁怀青嘿嘿一笑,“我也刚到。”
祁怀青先碰了碰姬寻手腕,然后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姬寻平摊的手掌上。
今天大降温,「泛时」暖气开得很足,看样子祁怀青确实刚到没多久,手冰冰凉凉。
反而是姬寻的温度让祁怀青惊讶:“你一路过来不冷啊?这手跟小暖炉一样。”
“我有秘密武器。”姬寻也嘿嘿笑,耳根动了动。
咖吧这会儿似乎没几个人。
她今天提前来,是有目的的,但祁怀青竟然也提前到了——也许下次可以再早半小时。
“明天开始,我要给L&L打工了。”一坐下来,姬寻兴奋地说。
她有意无意摩挲领口,不过她想,凭祁怀青的细心,应该不用她刻意指引。
“哎,新衣服。让我看看,是不是那个……”或许是劳累,祁怀青嗓音明显沙哑,不过语气里的兴奋和喜悦却鲜明饱满。她认出来了,刻意压低声音,兴奋的成分更浓厚了,“乐普盛图的温控衫?”
L&L的全称Loop&Lifecircle汉语直译过来应该是:循环与生命周期。但不知道为什么,中文名称取了一半谐音一半拗口的「乐普盛图」。
姬寻开心地点了下头:“嗯!”
祁怀青的观察力一贯敏锐,她很细心,也很温柔,总是给人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姬寻记得祁怀青说她以前在公司做客户管理,她应该做得很好,只是……
人工智能比她便宜。
“我有两张辅助设备消费券,全额抵用掉,算下来我再给「乐普盛图」服务64个工时,就能买一件。”
姬寻以前并不知道单单跟朋友分享新买的衣服,得到对方积极的反馈,原来就可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好棒啊。”祁怀青由衷赞叹,“我也在攒钱,打算给小葭入一个。希望夏天前能攒够。”
姬寻想了下,问:“你帮小葭注册过乐普盛图商城账号吗?”
祁怀青说:“没啊。帮小葭注册干嘛?她又不会买东西。”
姬寻心想,果然。
“你可以先用小葭的证件注册乐普盛图商城账号,然后上传小葭的病历单,应该也会有消费券的。”
“啊?”祁怀青蓦地拔高声调,有种天上掉馅饼砸到头上的激动,“真的吗?”
姬寻既意外又不意外。
L&L很早便给自己贴上了无障碍友好的标签——并不是说迎合潮流,而是实实在在的:比如按一定比例雇佣体瑕员工,给办公室进行无障碍和适应性改造,以及面向消费端的辅助设备专用折扣和消费券。
L&L很不擅长营销,或者说不知为何很抗拒拿无障碍和适应性做噱头,导致真正有需要的人不知道、用不上,享受不到福利的人暗戳戳酸葡萄。
姬寻想说如果不是在L&L实习过,她八成也不知道这些普通人多半过眼不过脑的信息。
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你仔细看看官网呀,或者你把官网切换到适应性模式,这样的话你就看得到它的优惠范围了。”
姬寻听着祁怀青手忙脚乱翻口袋翻包,可能翻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咖吧里没网络,站起身想出去。
“青青你别急,等下。”
听到椅脚和地面摩擦的声响,姬寻一手抓住祁怀青的衣服,一手把泡芙放上桌面,往祁怀青旁边凑了凑,翻开衣领,示意祁怀青过来听。
“仔细听,领口这里的设备盒听得到声音,安静场景可能更明显。改天你要不要先拿我这件给小葭试试,万一她接受不了怎么办?”
祁怀青附耳过来,“好像是有点声音。”
设备盒大约无线耳机的充电盒大小,好在仅耳机盒三分之一的厚度,重量可以忽略不计,但,毕竟肩负气流和温度循环的重任,不可能没有一点声响。
声音有点像电机或者叶片运转,“嗡嗡”的,不注意听并不明显,然而一旦注意到,它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越来越明显,驱之不去。
为什么一只设备盒一定要放在肩部靠近领口的位置,姬寻暂时不知道是由于技术限制还是别的因素考虑。
有机会的话,问问小虞老师。
两个人距离太近了,祁怀青很自然或许是无意间地用脑袋碰了碰姬寻的,发出一个莫名意味的单音。
她朝向的方位似乎在另一端。
姬寻偏过头朝向祁怀青面对的方向,不着痕迹拉开和她的距离,“怎么了?”
祁怀青小声说:“欧理,就上周跑来给你道歉的小甜妹,一直往我们这边看,表情怪怪的。”
“怎么怪啦?”姬寻将收缩的盲杖拿到桌面上,左手倒右手,转笔似的把玩着。
“今天不甜了,有点子阴湿女鬼味儿。”祁怀青又发出个短音,“没什么,她没再看了。”
》》》》
欧理在咖吧另一角——与J呈对角线的那只角——注视着J。
用她所能表现出的冷漠、恶毒、阴狠,阴森地注视着J。
欧理小时候学中文,曾对一句俗语以及它代表的思想观点印象深刻:不患寡而患不均。
中文家教说这种思想源自于东方至圣孔子,阐述了他的税收思想以及政治主张,即:不担忧资源总量不足,而担忧分配不公,需动态调控富人与普通人的税收,以维护社会稳定。
给欧理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是思想本身,而是围绕它所发生的一次冰冷酷刑。
欧理的母亲,Gate家的暴戾女王,对东方圣人的思想嗤之以鼻。
母亲始终认为富人阶层创造了整个社会95%的资源和财富,本质上,富人才是社会的创造者和服务者,而穷人,则是仰赖于富人鼻息的寄生物。反过来要求富人缴纳高昂的税费,过分承担社会义务,是对富人的盘剥。
欧理记得姐姐——母亲从这个国家带回来的那个,不是她另一个一心侍奉上帝的修女姐姐——曾与母亲理论。她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或许一小部分人因为创造资源收获应得的财富,跃升为富人阶级,但绝大部分富人是盘踞在“社会”上的巨型肿瘤,如果一直肆无忌惮吸收社会资源和财富而不反哺,迟早榨干“社会”的生命力,使其滑堕不可避免的深渊。
母亲怎么回答的,欧理不记得了,因为刻骨铭心的寒冷足以覆盖一切她本不愿占据储存空间的坏记忆。
那天晚上她和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五个人一起穿着睡衣在暴风雪中站了一夜。欧理还发了高烧,她对姐姐颇有怨言。
欧理单方面和姐姐冷战了四年,直到她意识到姐姐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但姐姐平等地不把所有妹妹和兄弟放在心上,姐姐在乎的只有不让自己被赶出Gate家,因此她甘心变成一台工作机器。
所以……欧理觉得没关系。
如果她的姐姐像J一样,对别人和颜悦色,只对她冷若冰霜,欧理会恨死她的。
就像她现在对J的情感。
欧理恶狠狠地注视着J。
J在便利店店主、面包店店主面前犹如一只柔柔弱弱的小白兔,却一而再、再而三践踏她的真情,碾磨她的伤口。
像一个以她的痛苦为快乐源泉的恶魔。
仿佛并肩作战的曾经已是过往云烟,不值一哂,甚至,不屑一顾。
欧理知道J看不到,她就是表演给瞎子看。
瞎子!
有眼无珠。
……J看不到,可是那个老缠着J不放,J也很亲近(亲近地叫她“青青”)的短发女人看得到。
J顺着短发女人指引的方向“看”过来,拿起了她的武器,亮出了她的獠牙。
欧理迅速找好位置坐下来。
她一定要跟J开诚布公谈清楚,J不能这样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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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拿到新的任务U盘,祁怀青甚至没能克制住激动“耶”了一声,终于不再是费眼力的裁减古籍名录扫描上传。
转眼看到姬寻闷闷不乐,她立即收敛了些。
“小寻,这轮我帮你?”
“我想想办法吧。”姬寻摇摇头,“或者我待会儿问问阿阮能不能换。”
这轮任务在祁怀青的舒适区:通过实况照片(长度2-3秒的超短视频)辨识被拍摄者的情绪、情感。
可对姬寻,实在不友好。
堪称恶意满满。
“我现在就去问阿阮。”丢下这么一句,祁怀青急不可耐地冲向前方去找阿阮。
姬寻数着秒数,按祁怀青的速度,这会儿大概到前台了。
也就短短二十秒,姬寻的状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现在很不舒服。
「泛时」的屏蔽措施让指引方向和解说周围环境的智能眼镜,让她的智能戒指、手环统统失去功用。
而失去祁怀青这个锚点,周围杂乱无章的声浪和铺天盖地的陌生气息便宛如一寸寸迫近她的铜墙铁壁,挤压所剩无几的氧气。
所有一切都在提醒她,她是个盲人,彻头彻尾的瞎子。
姬寻用力握紧盲杖手柄。
继续数秒。
九十二……
没关系,最多再过两分钟,一百二十秒而已,数到两百一十,青青就回来了。
一百零五。
吸气。
呼吸。
没问题的。
你没问题。
你今天提前来不就是为了适应真正的黑暗吗?
冷静。
一百一十一。
要出去,也要分辨清楚方向。
冷静。
一百二十三。
——“失明只是第一阶段,有可能……对听觉神经造成……”
不会的。
一百二十四。
好多人在说话。
椅脚和地面的摩擦。
调羹和杯壁碰撞。
一百二十五。
我能听到好多好多声音。
温控衫的设备盒好吵。
大象。
大象冲她挥动长鼻子。
她会死的。
死在一片黑暗中。
……
熟悉的、甜腻的苹果味道钻进鼻端的一瞬间,姬寻竟没反应过来。
几秒后,她放开紧扣领口设备盒的右手,转而拿起盲杖。
“不要,这里是公众场合,你不会想在公众场合暴露你的魔鬼癖好,你有点虐待倾向,对吗?”
小洋葱的声音,她好像又在哭……?
巨大的吸鼻声覆盖了所有杂音。
“暴露也没关系,让别人意识到你心狠手辣,比让别人以为你软弱可欺要好。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先听我说完,好吗?”
小洋葱的哭腔真是……
唤醒某种奇特欲望的按钮啊。
姬寻慢慢、慢慢地抖开了盲杖,同时握紧手柄。
“我衣服都在公寓里,我很冷。J。”欧理吸了吸鼻子,“我没哭,我真的很冷,我只要想到待会儿出去我就很冷。我最怕冷。求你了,J。就让我回去拿几件衣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