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町的咖啡店内,山本爱坐在卡座廉价的皮沙发上,用不安的神情扫视着眼前这对奇怪的组合。
坐在左侧的,是之前联系她的那位黑发少年,虽然在电话里就听过声音,但实际见到,她还是因为对方那过于稚气的外貌吓了一跳。
另一侧,则是银发深肤的外国人,大概二十来岁,半长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周身萦绕着一种略显轻浮的奇妙气质。
在对上那双金眸的瞬间,就像被某种大型肉食动物盯上了一样,山本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对视,看向少年的方向,谨慎地开口。
“江户川君,对吧?”
埋首在菜单里的黑发少年一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之前你在电话里说好是一个人来的吧?这位先生可信吗?”
乱步捧着菜单,专心致志地阅读平均长度在十个字左右,令人眼花缭乱的饮品名称,心不在焉地开口,“不知道哎,他是硬要跟上来的无关人员哦。”
山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被乱步高举起的手打断,“你好,我要点单。”
穿着女仆装的服务员立刻笑容满面地走过来。
“我要一份焦糖交响☆法式布丁~梦幻可丽饼,还有雪顶之吻~软乎软乎草莓奶昔。”乱步盯着菜单,一字不差地复述着那长长的菜品名。
一时之间,除了服务员甜美的应答声,餐桌上一片寂静。
他从菜单中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你们不点吗?”
“红茶就好。”山本叹了口气,想说出口的问责被这软绵绵的氛围逼了回去,无奈地点了单。
卡洛斯笑了一会儿才开口,“一杯意式浓缩。”
服务员记下菜品,带着轻飘飘的笑容走开了。
“居然说是无关人员,真是让人伤心啊。”卡洛斯单手托着脸,侧头看身边的乱步,“我们难道不是出生入死的好伙伴吗?”
“那是别的‘我’吧,和我没关系。”乱步略显冷淡地回答。
“哇,总觉得乱步君很排斥我。”越是这样,卡洛斯就越来劲,他凑过去,黏糊糊地发问,“难道是为了照顾弟弟君的心情?乱步君在为他守贞吗?”
这个词用在未成年人身上实在不合适,坐在对面的山本女士轻咳了一声,用相当严厉的目光盯着卡洛斯看。
他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
山本女士大概四十多岁,身形瘦弱,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毅,卡洛斯对这种会让他想起老妈的女性没办法。
“我们可以聊正事了吗?”山本女士说,柔声细语里有一种不容置疑,乱步看了她一眼,知道这种威严是源于多年的教师经验。
“我想知道圣天锡杖的事情。”
“圣天锡杖啊……”她低下头,“让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呢?”
“最初我只是觉得他们的理论很吸引人,”她说,很难想象,像她这样坚强的人也会被那种老套的话术吸引,大概是看出了对面二人的想法,她苦笑一声,“那是一段艰难的时间,我失去了孩子。”
“两个儿子,参加了常暗岛战役,都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任谁看到那双眼睛,大概都能感觉到,那是怎样一种深刻的伤痛。
“一开始是参加了常暗岛战役牺牲士兵家属协会,”她说,“有传言说,孩子们在那里遭到了非人道的对待,大家都在为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奔波,举办游行,联络媒体,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虽然就算这样做,已经失去的人也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吧,但是,那个时候,大家只是希望有人能对这件事情负责而已。”
她淡淡道,“但那是相当消耗人的事情,来自各方的阻力,甚至是胁迫,游行被管制,媒体曲解我们的发言,相关人士把事情像踢皮球一样含糊不清地推来推去,注意到的时候,协会里的成员已经越来越少了,我想这就是结局了,也渐渐不再去参加活动。”
“小林小姐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我的,她比我小很多,以前也是家属会的成员,在那次战役中失去了新婚的丈夫,她说,她找到了正确的方法,比家属会那些徒劳的活动要有用的多,认识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那么高兴。”
“打扰了。”服务员走过来上了菜,白骨瓷杯里琥珀色的红茶,小小的咖啡杯,还有和它们名字一样华丽的焦糖交响☆法式布丁~梦幻可丽饼和雪顶之吻~软乎软乎草莓奶昔。
山本女士说了声“谢谢”,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餐桌上短暂地静默了片刻,于是那些沉重的过往就像茶托上的方糖碎末一样,被轻飘飘地吹走了。
“她问我,现在还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吗?我说‘是’,于是她带我参加圣天锡教的宣讲会,说实话,那样的确轻松多了,把怨恨投射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事物上,那么多人,听你的故事,和你一起咒骂世道的不公,然后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的感情再也不是难以承受的,私人的事情,教会里的大家互称兄弟姊妹,有那么多的家人和我一起承担。”
“最后一次参加集会的时候,教会发给我们一种像护身符一样的小东西,说是‘有神秘力量,能够为我们指引方向’,小林小姐好像对这个护身符特别痴迷,那个时候,我已经打算离开教会了,于是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她,‘就当是我的祝福啦’,我这么说,然后我们很久没见面。”
“大概过了两三个月吧,有一天,我去市场买菜,又遇见了小林小姐。她变了很多,消瘦了,我和她打招呼,她呆呆看了我很久,才认出我。我问她最近怎样,她说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但我却觉得,好像不是那样的。”
“我和她说话,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要反应好久,就像是……灵魂和身体脱节了一样。”
“一开始,我以为是她吸食了什么药物,宗教组织用药物来控制信徒,不是时常有这样的传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那是更加……更加难以解释的事情,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他们觉得,我疯了。”
“我很担心小林小姐,那次之后,我试着重新和她建立联系,打电话约她出来,有时候,我和她说话,总是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就像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一样,好像面前只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人,在扮演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干涩得可怕,近乎恳求地看向面前的二人,拼命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内心的某种阴霾。
回答她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乱步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卡洛斯,白发青年的神色一片平静,只有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很难说清,他嘲笑的对象究竟是谁。
“你,为什么不去参加集会了呢?”卡洛斯突然开口。
山本女士愣了一下,几乎是防御性地反问,“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吗?”
“不,只是我私人的好奇心,”卡洛斯双手交叉,置于下巴下方,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魔性的光,“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人能在长期参加那个集会后主动退出。”
山本女士垂下眼眸,声音很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要忘记了。”
“忘记?”
“是啊,儿子们的声音,脸,和态度,都变得很模糊,”她扭头注视着窗外的夜景,“有一天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他们的事情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都是教会里的那些人。”
“我,没有办法忍受这样的自己。”
乱步一言不发地用勺子刮着水晶高脚杯里残留的一点奶油,倏地起身。
“我会把小林小姐带回来的。”他说。
山本女士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呆愣了一会儿,跟着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她说。
离开咖啡厅,天色已经很晚,乱步走在前面,卡洛斯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为什么许那种承诺,乱步君?”他们沿着大冈川沿岸走了一会儿,樱花不知人间有多少残忍的事情,只是一味地簌簌落下,白发青年欣赏了一会儿夜樱,有些无聊地移开了视线,状似无意地搭话,“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拜你所赐,不是吗?我倒是想知道,”乱步的脸色少见的冷淡,他回头看卡洛斯,碧绿的眼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怒火,“那个世界的‘我’为什么会和你这种坏东西成为同伴。”
卡洛斯因为他这露骨的敌意而微怔,随即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乱步君,平时那么聪明,遇到和自己相关的事情,就特别迟钝呢。”
他这么说着,笑容里是赤裸的恶意,“为什么?你自己不应该最清楚吗?”
他轻巧地跳上河岸边窄窄的石围栏,居高临下望着脚底滚滚逝去的大冈川,“因为乱步君是个寂寞又随便的孩子。”
他双手插兜,在窄窄的石柱间跳跃,如履平地,毫不留情地吐出辛辣的评价,“无论是谁都可以,只要他愿意陪你玩过家家,称赞你,夸你,宠爱你,那么无论是欺骗还是演技,聪明的乱步君都可以学会视而不见。”
他扭过头,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甚至包庇他。”
“别这么瞪我嘛,乱步君。”他灵活地在狭窄的围栏上转了个圈,双手背在身后,外套的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第一次被包庇的时候,我可是比你更加惊讶。”
“那个正义的名侦探乱步君,居然因为我这种人恶堕了,真是……”他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一般,仔细地搜寻着形容词,“恶心。”
“现在不也是吗?你是打算去找我那个笨蛋弟弟吧?就算他十句里面没有一句真话,把你当傻子耍,这么一想,你们还挺相配的呢。”他饶有兴致地弯下腰,打量着乱步脸上的神色,仿佛在品味他的动摇似的,“啊,不错的表情。”
“真感人,但是我可不能让你们见面。”他兴奋地笑起来,张开双臂,“毕竟,在那之前,乱步君有要先还给我的东西嘛。”
“让我们来做个了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