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父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保护你?”艾利安靠在沃尔森背上,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熟练驾驭马车的双手。
“是啊!祖父说他赶到的时候,我父亲还紧紧抱着我,怀里——就像这样。”他腾出一只手比划了个抱婴儿的姿势,又得意地举起缰绳晃了晃,“手里还握着剑,脚边倒着几头魔兽的尸体!多厉害啊!我从小就觉得他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他说着,不免又撇了撇嘴,语气中多了几分懊恼:“可祖父老是担心我也像父亲那样,年纪轻轻就……而且我父亲在圣骑士团任职,几乎很少回坎贝尔。所以祖父死活不同意我当骑士。唉——不然我就像我父亲那样,做个圣骑士团团长,还可以亲自保护你!”
马车辘辘向前,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扬起几缕轻尘。
这两个少年正是沃尔森与艾利安,自离开教廷之后,便一路西行。
那晚结束后,沃尔森提议道:“反正都逃出来了,不如干脆和我去趟坎贝尔。”
艾利安心里自然明白,教皇绝对不会答应这个决定。但他又实在不舍得与沃尔森分开,再加上这晚上和沃尔森一起干的一件又一件的事物让他心潮澎湃。于是,就这样,他们踏上了通往坎贝尔的旅途。
板车是从一户乡下人家购来的简陋货车,当然,钱是艾利安出的——以圣子的标准来看,这简直算是“惨绝人寰”的出行了,但是一想到有沃尔森的陪伴,即便坐在摇摇晃晃的板车上,也比他自己的镶嵌满宝石和防震魔法阵的马车舒服多了。
马儿则是之前他们在教堂偷偷牵出来的那匹。沃尔森几乎是握上马车缰绳的瞬间就上手了驾驭的技巧,自信地掌握缰绳,满脸都是得意的神情。
艾利安则坐在后方车板上,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艳羡。他目光追随着沃尔森的背影,从他拉缰绳的肩膀到随节奏起伏的侧脸,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在他眼里,沃尔森天赋异禀:打架、翻墙、钓鱼、甚至连马车都能说驾就驾,好像自己的小伙伴几乎一点就通,什么都会。
“你真的好厉害……什么都会。”艾利安没忍住,将心中的羡慕感慨地说出口。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沃尔森笑着回头,眉眼间全是轻松,“你光明魔法才厉害呢,还教会了我那么多。”
“你这就是耍赖。”艾利安微微皱眉,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你明明自己也会光明魔法。”
沃尔森说:“那是你教得好。不然我哪学得会这些高深的东西。”
艾利安忽然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坎贝尔先生为什么没考虑送你去教廷?我真的觉得你的魔法天赋挺高的,说不准能当个主教呢。”
沃尔森听到这话,回答道:“我父亲就是在教廷里任职的。估计祖父心里还是不太愿意让我走和他一样的路吧。他不想再失去一个家人。”
说完后,他忽然空出一只手,回身轻轻捏了捏艾利安的脸颊,嘴角带着惯常的坏笑:“再说了,我才不想去教廷——要是变得和你一样那该多无聊啊!”
他用手在艾利安脸上摆弄着,说:“幸好你跟我一块出来了。来,给我笑一个。”
艾利安在那只作恶多端的“魔爪”下,挤出一个滑稽而僵硬的笑容——嘴角咧得太大,眼神却满是控诉。
偏偏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前方的一个水坑,脸颊还被人捏着,只能含糊其词地警告:“看、茄、面——”
“咣当!”
马车毫无悬念地碾了过去,脏水溅裂而起,水花如骤雨般兜头泼下。
两人瞬间安静,沃尔森放下缰绳,与艾利安面面相觑。
他们那原本一头耀眼的金发,此刻正粘嗒嗒地贴在头皮上,泥点子顺着脸颊滑落,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空气凝固了两秒。
接着,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谁先爆发了第一声大笑,紧跟着另一人的笑声炸开,两道放肆的笑声一齐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开来。
沃尔森笑得差点翻下车去,拍着膝盖喘气。笑够了,他才看向艾利安,语气带着一点笑后残余的温柔:“我觉得你现在,好多了。”
艾利安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沉默。他回望过去,眼角还挂着几滴刚才放肆大笑时涌出的泪花。
沃尔森咧开嘴,有些挑衅地对着艾利安大喊:“去!他!妈!的!教!廷!”
短暂的错愕之后,艾利安突然也大喊起来,声音甚至比沃尔森还要大上几分:“去——他——妈——的——教——廷——!!!”
喊完,两人对视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
“谁啊?!”田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
“完了,是教徒!”沃尔森脸色一变,飞快抓起缰绳,“快跑快跑快跑——”
“哈哈哈哈哈哈!”艾利安还在车板上笑着,然而马车猛然一震向前,后方的艾利安还没回过神,就被“砰”地一下甩在了车板上,后脑勺和车板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
这一声闷响落下,笑容又转移到了沃尔森的脸上,一边赶车一边笑得肩膀抖个不停。
六天后,风尘仆仆——哦,不,准确来说是两个泥娃娃终于出现在了坎贝尔城的大街上。
他们引来了不少行人的注目——两人都看不出原本衣袍颜色、脸上泥点子斑斑点点。可偏偏这两个邋遢得像是刚从地底挖出来的小鬼,还大摇大摆地朝着领主府走去。
毫无悬念地,他们在大门外被拦了下来。
“什么?”门房上下打量着其中一坨泥人,皱眉道:“你说你是……沃尔森小少爷?”
他狐疑地盯着对方面目模糊的脸,半信半疑地嘟囔一句:“这世道连冒充贵族的都不讲点演技了。”但他终究还是谨慎地请人去通报了管家。
没多久,管家就出现在门口,一看到那张沾满尘土却依旧难掩熟悉轮廓的脸,顿时震惊出声:“沃尔森小少爷?!您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您要是被大人看到……可怎么办哪!”
他又转向站在沃尔森身旁、同样一脸风尘仆仆的少年,连忙躬身道歉:“这位一定就是小少爷的朋友了吧?真是失礼了。我这就吩咐人烧热水,您先去洗漱休息,待会儿厨房也会安排些热汤。小少爷回来竟连个信也不传,府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实在抱歉。”
“谢谢你,愿——”
艾利安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后头狠狠掐了一把屁股。出于教廷对他的训练,让他忍住疼痛,生生把后半句祝福憋了回去。
等他们进门,管家吩咐下人离去后,艾利安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愤愤指责:“你掐得我好疼!”
沃尔森小声咕哝:“你差点暴露了!”
艾利安瞪他:“要不是教廷对我从小的训练,不然刚才你就害我暴露了!”
两人一路拌嘴,一前一后走向房间。
一人强词夺理,满嘴歪理能说得头头是道;另一人虽不善争辩,却能精准地抓住对方的死穴,一句话就把人噎得哑口无言。
晚上,坎贝尔领主府。
方才巡视完东林归来的坎贝尔领主,还未卸下外袍,便在门口迎来了久违的惊喜。那是他久未谋面的宝贝孙子。
“你这小崽子终于回来啦!”他一把将沃尔森抱起,搂在怀里狠狠揉了几把乱糟糟的金发,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直到放下孙子,他的目光才落到沃尔森身旁那位文静许多的少年身上。
那孩子站得笔直,双脚并拢、脊背挺立。与自家鸟窝一般造型的孙子相比,这孩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柔顺得仿佛金色的绸缎。同样是一双蓝色的眼睛,却多了一份内敛。
领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下巴微微上扬,仿佛从小就活在被注视的目光中。
而那张脸上,有些细节让他感到熟悉——尤其是那双嘴唇的形状,不知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艾利安对着坎贝尔领主打量的目光开口,打断了他的回想。艾利安彬彬有礼中,带着几分拘谨,说:“坎贝尔领主阁下您好,我是艾利安,沃尔森的朋友。”
不过,即便艾利安没有说出自己的姓氏,坎贝尔领主也大概推测出了他是谁。即便领主本人并不喜欢教廷,但对孩子却不会有任何异样的看法。
他只是笑了笑,将手掌顺势放在了艾利安的头上揉了揉,感受着不同的发丝触感——一边蓬松如羊毛,一边顺滑如缎带。他眯起眼睛,笑意在眼角缓缓绽开,说道:“欢迎来到坎贝尔。”
晚餐时,领主与艾利安越发熟络。那是一位本就喜爱孩童的老人,在餐桌上亲自为艾利安盛汤,一边听着艾利安讲述旅途中的趣事,一边咯咯笑个不停。在餐桌上,三人还兴致勃勃地商量好,第二天清早一起出城打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梦境一样平静而温暖。
他们在浅溪边钓鱼,艾利安第一次尝试徒手抓鱼,结果不小心滑进水里,最后被沃尔森捞上岸,湿淋淋的两人都被管家念叨得满脸通红;他们在后山比试剑术,木头做的短剑你来我往、乒乒乓乓的;夜里,他们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沃尔森讲着各地的传说,而艾利安则指认星象中的神圣符号。
在坎贝尔,这座偏居梵提王国西境的小城,艾利安第一次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时光——没有祈祷,没有仪式,没有规矩的束缚。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拥有朋友、想笑的时候能够放声大笑,想哭的时候能够放声大哭。他的情绪,再也不是教皇口中的累赘,而是能与世界产生共鸣的证据。
期间,教廷不是没有给坎贝尔领主发出警告。然而,坎贝尔领主读完警告信,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合上。回复道:“坎贝尔家族世代为梵提王国效忠。我的孩子曾是圣骑士团团长,为守护神明之地而死。如今,我承诺代为守护圣子,若教皇冕下对此有任何疑虑,那便是质疑坎贝尔家族的忠诚,是对我家族的侮辱。”
他甚至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那两个孩子,只是让他们享受无忧无虑的玩乐时光。
一切静好,仿佛天地都在屏息凝望这份得而不易的宁静。
可命运从不怜悯幸福。
风暴已在酝酿,它不会留情,不会迟疑,只会掀翻这一切欢笑,撕裂这一片美好,将两个少年连同这座城池,一同卷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