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霜意识到父亲短暂恢复神智时,一切已无法挽回。
长剑刺入血肉的闷响在耳边炸开,她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可云义的手仍死死攥着剑刃,这是他能给女儿最后做的事情。
鲜血在衣袍上洇开刺目的红,云义踉跄着向后倾倒。
随着生命流逝,以及千琉的干扰,沈喻砚种下的控制彻底消散。
他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父亲!”云霜哭喊着接住他下坠的身躯,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见到真正清醒的父亲,一个愿意回应她的父亲。
云义的身体情况其实早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艰难地抬手,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霜儿对不起...”
每说一个字,唇角就溢出更多鲜血,“我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怎么都醒不过来。后来我觉得在梦中也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见你的哭声。”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固执地继续说下去:“都是我的失职,才让你承担这么多,可是我好像已经来不及弥补了,清水城...就交给你了,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城主,更不称职的父亲吧.....”
最后的意识里,云义想起老城主当年的叹息:“你这孩子,太过仁厚。”如今他终于明白,正是这份优柔寡断,酿成了今日大祸。
清水城地处偏远,即便其他门派察觉异常,等援兵赶到时也早已来不及。
当年的枯骨瘟是如此,今日的灾劫亦是如此。木之堂总能趁这个空档,将城中翻个底朝天。
云义颤抖的手悬在半空,终究没能继续触到女儿的脸庞。云霜抱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痛哭失声,但很快擦干眼泪,提剑而起。
她最后看了父亲一眼,转身朝沈喻砚的方向奔去。
千琉虽心系云霜那边的动静,却不得不专注应对石像。此刻那庞然大物在藤蔓协助下,已开始挣脱地缚灵的束缚。
就在石像即将脱困的刹那,天际突然传来庄严的钟鸣。
众人抬头,只见一位白发如雪的男子凌空而立,周身散发威压双手结印间,一道金光璀璨的如巨钟般的阵法笼罩而下。
“师兄...”沈喻尤喃喃低语,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沈喻沉。他立在剑上一袭绣金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虽面容俊逸如谪仙,眉宇间的肃杀之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银丝非但不显老态,反而衬得他愈发超凡脱俗。几人不知,此刻他的出现,究竟是敌是友?
“来得正好!”沈喻砚眼中闪过狂喜,“徒儿,速来助为师!”他面目狰狞地嘶吼着,贪婪之色将那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
然而,沈喻沉只是冷眉一蹙,手中法诀变幻。悬浮空中的金钟顿时金光大盛,朝着沈喻砚当头压下!
千琉这才注意到,沈喻沉身后还立着一名弟子,他以绳索束缚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先前在客栈遇见的木之堂弟子。
“孽徒!你要做什么?”沈喻砚暴怒的咆哮戛然而止。金钟散发的威压让他对石像的控制开始松动。
“我要做什么?”沈喻沉的声音冷若冰霜,“我要为木之堂清理门户!”他双掌猛然下压,金钟光芒更盛。
“好!好得很!”沈喻砚突然狂笑起来,周身灵力暴涨。沈喻沉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仍死死维持着金钟结界。
“还等什么?!”他突然朝下方厉喝,声音嘶哑得可怕,“动手!”
千琉最先反应过来,强忍着金钟对灵力的压制提剑而上。每靠近一步,都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在经脉中搅动。她咬破下唇仍坚定地向前挺进。
千琉心中百转千回。她本可以带着五蕴劫玉一走了之,何必为清水城拼上性命?这一路走来,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良善之辈。
可每当想到那些无辜百姓要为他人的贪欲付出代价,千琉就在想,若她只是个普通人,是否也会在某日成为他人野心的牺牲品?
这些纷乱的思绪让她烦躁不已。
金钟与沈喻砚的灵力碰撞产生的威压让她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师弟?”她轻声唤道。
“嗯。”慕鹤的回应依旧简短,但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师姐,集中精神,我助你过去。”
一股暖流从他掌心传来,千琉体内的剧痛顿时减轻。
她欣喜地想回头,却被少年制止:“别回头。”
若她此刻转身,定会看到慕鹤惨白的脸色。金钟的压制在他为千琉输送灵力时便已加倍反噬。
喉间翻涌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但他仍固执地维持着灵力输送。
千琉握紧长剑,借着这股力量猛然冲向沈喻砚。剑光如虹,沈喻砚竟然没有从千琉身上占到便宜。
“小丫头,我收回先前的话。”沈喻砚冷笑道,“你倒是有两下子。”
“废话少说!”千琉剑势更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沈喻砚试图召唤石像助阵,却被金钟阵法所阻。石像不甘地怒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陷入苦战。
想要依靠千琉就将沈喻砚杀死显然难度巨大,就在僵持之际,沈喻尤突然加入战局出现在千琉身侧“师尊,收手吧!”
“孽徒!”沈喻砚面目扭曲,“当年你家人因魔物惨死,是谁收留了你?你发誓效力于我,结果连最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
他讥讽道:“就凭你那点天资,若非我收留,连门派门槛都摸不到!”
沈喻尤神色未变,千琉却已厉声回怼道:“将死之人,废话倒是不少!”
“师尊,您说得对,弟子确实资质平庸。”沈喻尤剑势回环,“但如今我已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有的罪孽,我都会一一承担。”
二人同时攻向沈喻砚,可对方猛然爆发灵力,竟硬生生冲破了金钟结界。然而这强行突破的反噬也让他的躯体急速枯竭,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情急之下,沈喻砚竟将魔爪伸向了石像里的精魅与地缚灵。随着它们凄厉的哀嚎声,那些亡灵被他强行吸入体内,身形开始扭曲膨胀,转眼间已膨胀成骇人的怪物。
刚从冲击中缓过神的沈喻沉见状咽下嘴里的鲜血大喊:“快阻止他!”
沈喻砚猩红的双眼锁定了逃窜的百姓,猛地扑去。
云霜不假思索地挺身而出挡在众人面前,紧闭双眼等待剧痛降临,然而预想中的撕裂感并未来临,只是见一道身影更快地挡在了她面前——
噗嗤一声,沈喻砚的手臂穿透了沈喻尤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溅在云霜脸上,她呆滞地看着那个血淋淋的窟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沈...沈叔?”云霜的声音支离破碎。
沈喻尤嘴角溢出鲜血,还是对她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随着沈喻砚抽回手臂,那个触目惊心的血洞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
又一个人...又一个熟悉的人...在她眼前将要逝去。
千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慕鹤冲过去试图止血,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他的双手很快染满鲜血,却无济于事。
另一边,沈喻砚忍下悲痛用最后的灵力困住沈喻沉,狞笑道:“再不动手,都得死!”
此时的沈喻砚因吞噬过多地缚灵,身体已开始崩解。那些亡灵,正是数十年前枯骨瘟的受害者,他们残存的意识认出了这个罪魁祸首。
“这些地缚灵竟要杀了我?”沈喻砚看着自己逐渐瓦解的身躯,发出癫狂的大笑,“好!我认输!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疯子。”
他扭曲的面容露出讥讽,“现在,我大发慈悲,允许你这个无门无派的散修来决定我的生死!”
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傲慢得令人作呕。
千琉的剑尖抵上他咽喉,她的双眸冰冷:“你错了。”声音冷若冰霜,“从始至终,你都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一切都是你的贪欲酿成的,修士最没有资格的就是随意裁决他人生死。”
剑锋微微前送,刺破皮肤:“既然你永远不会真心悔过。”
千琉俯身,在他耳边轻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那我就送你去阎罗殿,向那些被你害死的亡魂一个个跪地谢罪吧。”
“顺便告诉你。”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即便我真是散修,杀你也绰绰有余。”千琉加重手中握剑的力道,沈喻砚的头颅应声而落。
他瞪大的双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黑血喷涌的瞬间,千百张透明的人脸从伤口蜂拥而出,绕着千琉盘旋三圈。
千琉认出其中有抱着婴儿的妇人,有缺了门牙的老者....
她随手抓起那颗仍在滴血的头颅,转身走向云霜等人。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围观的百姓纷纷倒吸凉气。
“师姐...”慕鹤轻声唤道,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歇。他正为沈喻尤止血,素白的衣袖早已被鲜血浸透。
千琉面无表情地将头颅抛给沈喻沉,后者抬手接住,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曾经师尊的头颅。血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千琉快步来到慕鹤身旁,听见他低声道:“沈喻尤的情况...很不好。”
这已是委婉的说法。慕鹤心知肚明,此刻的止血不过是徒劳,那道贯穿胸膛的伤口太过骇人,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云霜刚为云义盖上白布,闻言浑身一颤,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来。
谁曾想,这时沈喻尤突然挣扎着睁开双眼,面容竟恢复了原本的样貌,在场的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师...兄...”他气若游丝地呼唤。沈喻沉原本别开的脸猛地转回,终究抵不过心疼,跪坐在师弟身旁。
“师兄,对不起。”沈喻尤每说一个字,唇角就溢出更多鲜血,“当年是我执迷不悟。”
沈喻沉急忙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从未怪过你....”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满头的银丝,“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
他痛苦地闭上眼,“只是我始终无法摆脱木之堂与沈喻砚的桎梏。”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师兄,如今眉宇间尽是沧桑。
沈喻尤重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
他艰难地转向背对着他的云霜,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云小姐,对不起。”
他的脸色开始发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承蒙你以善心相待只是你的善心终究是给错了人。”
云霜猛地转过身,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拼命摇头,颤抖的手紧紧攥住衣角。
“我...”她想说“我不想原谅你了”,又想说“你别再自责了”,可看着沈喻尤的眼神,所有话语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千琉...”沈喻尤突然呼唤,明明千琉就在身旁可是沈喻尤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早已在失血的痛苦中失去了视力。
“我在这里。”千琉立即握住他冰冷的手。
沈喻尤用尽最后的力气,拽住千琉的衣领将她拉近:“谢谢你愿意帮助清水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之前多有得罪。”
最后,他用气音在她耳边道:“别把我卑劣的心意...告诉她...”
话音未落,那只紧攥的手突然松开了。
沈喻尤瞪大的双眼还残留着未说完的话语,却再也不会闭合。
千琉沉默地伸手,轻轻为他合上了眼帘。
天边晨曦的第一缕刺破云层。
远处,劫后余生的百姓们相拥而泣,欢呼声此起彼伏。
而这一边,几人静默地围着沈喻尤渐渐冰冷的躯体,与周围的欢庆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死在了黎明将至时,死在了热闹的地方。
带着那些未能赎清的罪孽走向黑暗,那些未及诉说的心意,那些来不及弥补的过错,永远凝固在这个既热闹又孤寂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