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琉闻言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谁知道呢?”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沈大夫倒是会开玩笑,我们撞见的,可是您在偷听呢。”
她忽然倾身向前,眼中含着狡黠:“与年龄无关,偷听可不是好习惯,若是我们此刻去找云霜姑娘,在她耳边说些什么,比如她一直以来信任的沈叔是个总是喜欢偷窥她的人,想必会很有趣吧?毕竟,你似乎格外在意云小姐呢。”
沈大夫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知该如何回应。
千琉欣赏着他的窘态,慵懒地舒展腰肢,顺势将手臂搭在慕鹤肩上借力。少年身形一僵,却也由着她去。
千琉正说着,踏上石阶在亭心石桌旁落座。在石桌面上,成套的酒具摆在桌上,几碟精致小菜犹带余温。
“哟,没想到沈大夫还有这等雅兴。”千琉抄起石桌上的酒壶,杯盏泛着光泽。
她自顾自斟了一杯,“府上的海棠酿当真妙极,方才与云小姐用膳时浅尝辄止,这会儿倒要好好品味。”
沈大夫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却恍若未见。饮尽杯中酒后,又斟满一杯递到慕鹤唇边。少年不喜深夜饮酒,正要推拒,肩上的手臂却收紧了几分。
“你尝尝嘛。”她像是非要与人分享这滋味,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软。
慕鹤无奈,只得垂眸。就着她手中的酒杯轻抿一口,耳尖悄然染上一抹不易察觉薄红,面上仍是那副清冷模样。
“云小姐的毒,你究竟解了没有?”沈大夫终于按捺不住。
“您猜?”千琉故意将尾音上扬,满意地看着对方额角暴起的青筋。
“你这人!”沈大夫拍案而起,“别太出尔反尔!”
“哎呀。”千琉故作惊讶地掩唇,“这不还是您先耍花招的吗?”
她忽然收起戏谑神色道:“大半夜的一个人独酌多无趣。既然现在都是为了帮助云小姐,不如与我们说说心里话?”
话音刚落,沈大夫忽然长叹一声。颇具深意的看了他们片刻,接着枯瘦的双手缓缓覆面,指缝间流泻出细碎流光。
待他放下手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竟化作一张俊朗的青年面容——剑眉入鬓,眸若寒星,唯有眼尾几道细纹透着沧桑,与之前的容貌简直判若云泥。
千琉心里虽有所准备,却还是因此呼吸一滞。她见过无数易容术,却从未见过如此浑然天成的变化。
这绝非寻常的障眼法,更令她心惊的是,这张俊朗的面容分明就是她曾在石像记忆中窥见的师徒三人之一。
“很惊讶吗?”沈大夫唇角微扬,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人心。
他不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解释道:“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只是这副模样,我每日至多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当年叛离师门时,师尊亲手设下的禁制。”
“你是木之堂的人。”千琉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她没有主动提及有关过去师徒三人的事。
“是,我确实是木之堂的弟子——沈喻尤。”他坦然承认,没有半分迟疑。事已至此,隐瞒已无意义。
所谓的走方郎中身份,不过是为了遮掩过往而编织的谎言。以千琉他们的敏锐,迟早也会发现端倪。
见此,千琉收敛了刚才的跳脱,双手交叠置于石桌之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带着戒备与审视。
“你既然是木之堂的人,那么和城中的石像,是否有什么关系?”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的青年大胆发问。
沈喻尤瞧着骤然紧绷的气氛,只是忽地轻笑一声,选择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别这么紧张。”他摇了摇头,语气竟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任何隐瞒了。”
沈喻尤的眼神越过千琉肩头,落在远处那座沉默的石像上。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其实清水城将要面临的悲剧,究其原因在我的师尊——沈喻砚身上。”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在石桌上打着旋儿。沈喻尤将因包扎而挽起一半的衣袖缓缓放下,细致地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整理纷乱的记忆。
他的目光渐渐飘远,“木之堂与清水城素有往来,我们师徒常来常往。那时的云城主待我们极好,常邀我们入府饮宴。”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只是师尊心中始终执着于寻找一块传说中的玉石。”
沈喻尤有些纠结接下来的话语回忆道:“直到那个夏夜,城主邀我们留宿,酒至半酣时,师尊借着酒意打探玉石的下落。就在那时——”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师尊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云夫人腰间的玉坠。”
千琉注意到沈喻尤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他的声音几近耳语,“贪婪得不像个一心问道的修士。自那以后,师尊来清水城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回来时眼中的狂热就愈发明显。”
身旁有风吹起带着些凉意。千琉抖了抖胳膊,慕鹤不动声色地从乾坤袋中取出披风为千琉披上,而沈喻尤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师尊口口声称那是木之堂的镇派之宝,必须想办法收回。”沈喻尤苦笑着摇头,“可那玉坠是云夫人的重要之物,他们又怎会答应?”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又过了些许时日,我以为事情就此作罢,直到那天夜里师尊带着我和师兄潜入城中,要释放一个被封印的邪祟制造混乱借此得到玉石。”
沈喻尤突然攥紧拳头,“我不忍心悲剧发生,试图阻止,可师尊却想要杀了我。”
“当时是师兄——沈喻沉护住了我。”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师兄跪在师尊面前,承诺替师尊保守秘密卖一辈子命,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沈喻尤抬手抚过自己的面容,“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副容貌,就此木之堂再也没有弟子沈喻尤,只有完全消失灭迹的人才不会成为阻碍。”
沈喻尤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些事情也毁了云霜的生活,事已至此我不求原谅,只希望能帮云霜解决眼前这个遗留的祸患。她一定心里十分痛恨,所以请暂且不要告诉她真相。”
他望向远处的厢房,轻声道:“也是后来我流落民间,因这容貌和身份,没有办法随意使用灵力,只能在药坊当个伙计。直到有一天因为药材数量不对和伙计发生争执,我被人按在地上没办法还手,也不能还手。”
沈喻尤的嘴角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是云霜在混乱中救了我,让我就此跟在她身边。”
千琉漫不经心地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将面前的酒杯排列在一起。可她的眼中却有着寒意:“你确定这就是全部真相?”
“是。”沈喻尤认真道。
话音刚落,却见千琉忽然掩唇轻笑,那笑声欢快。
“呵——”她倏地收住笑声,手中小酒杯重重顿在石桌上。换了个慵懒的坐姿,双腿交叠间裙裾翻飞。“真有意思,我知道的版本可大不相同呢。”
千琉对沈喻尤失去了最后一丝包容。
“师弟,按住他。”她轻描淡写的说着。
沈喻尤瞳孔骤缩,正欲起身,忽觉肩头一沉。慕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少年的手指已如铁钳般扣住他的后颈。砰的一声闷响,沈喻尤的额角重重磕在石桌上。
慕鹤默不作声地继续加重力道。沈喻尤的右臂被反剪至背后,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少年的眸子依旧清澈如水,甚至泛着些许湿润的光泽,可手上动作却狠厉非常,那日寒毒的痛楚,此刻都化作手中的力道。
“唔...!”沈喻尤的挣扎将石桌上的杯盏尽数扫落,瓷盘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他抬头望向千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怨怼,却被对方一声冷笑彻底击碎。
六十年前的惨案在千琉冰冷的叙述中逐渐清晰。
木之堂仙长沈喻砚得灵器指引,确认五蕴劫玉现世清水城。为夺取此物,他精心布下一场惨绝人寰的枯骨瘟局用来控制清水城。
那些漆黑的坛中,囚禁着催动术法的精魅,日夜蚕食着城中百姓的血肉精气。
血腥的计划在两位弟子的协助下顺利推进。然而满城哀鸿遍野,白骨露野的景象,终究刺痛了徒弟的良知。
大师兄沈喻沉最先动摇,起初他并不知晓师尊究竟要做什么,可当他看见又一个孩童在术法化作枯骨时,终于跪倒在血泊中。
“师尊不可!”染血的衣袖扫过满地碎骨,沈喻沉以额触地,“这些百姓何其无辜!求您看在苍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收手吧。”
此言结束,身后突然传来师弟沈喻尤的闷哼。转头只见师尊青筋暴起的手掌正扼住师弟咽喉,直接将人死死甩在浸透血污的青砖上。
“师兄...快走.....”沈喻尤挣扎着吐出这句话。沈喻沉来不及思索扑上前去,接着用脊背硬生生替师弟挡下师尊含怒一掌。
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他却将师弟护得更紧:“师尊,喻尤年幼无知,要罚就罚弟子。”
就在这紧要时刻,被他护在身后的师弟突然直起身子。沈喻沉只觉后脑传来剧痛,竟是沈喻尤抄起半截白骨,用尽全身力气砸在了他最毫无防备的要害。
陷入昏迷前,温热血线划过眼帘时,他感到诧异,却看见师弟脸上浮现出与师尊如出一辙的冰冷笑意。
沈喻尤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脸上谄媚的笑意几乎扭曲。他踉跄着跪爬到沈喻砚脚边,颤抖的手指拽住师尊的衣摆。
“师尊您答应过的。”他声音嘶哑,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只要弟子协助您完成大业,您就会收我为亲传弟子。”
他回头瞥了一眼倒地的师兄,全然是讨好的神色:“弟子已经替您解决了阻碍,求师尊成全!”
沈喻砚垂眸看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他缓缓抬起手,袖中青光隐现。
沈喻尤还未来得及欣喜,便觉胸口一凉,那道青光如毒蛇般穿透了他的心脉。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师尊,却只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蠢货。”沈喻砚轻声道,“你以为,我会留一个只知道背叛的人?况且你和你师兄比起来差远了。”
沈喻尤诧异,意识迅速溃散,最后的记忆,是师尊淡漠转身的背影,和远处师兄模糊身影。
当他再次在木之堂醒来时,清水城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城中山上多了一尊镇压邪祟的庙宇,再配上木之堂的草药,枯骨瘟就这样消失了,百姓们感激涕零,称颂仙长慈悲。而他的师兄,则被囚禁在无人知晓的暗牢之中。
在那场枯骨瘟的阴谋过后,沈喻砚再未召见过他,他自嘲地想,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师尊布局里的废子,去留,皆由不得自己。
但是更可笑的是,沈喻砚费尽心机,却终究没能得到五蕴劫玉。或许是当年清水城大乱时,劫玉早已丢失,又或许它从未真正现世。
几十年过去,沈喻尤的心性早已磨平,本以为他已经被师尊彻底遗忘。却没想到几十年后沈喻砚又一次找到了他。
“清水城,该有个了结了。”师尊的声音依旧冷如寒冰,眼底却闪烁着久违的、近乎疯狂的执念。
沈喻尤知道,这次是逃不掉了。
*
散修莫烟儿,她出身小门派,自幼性子洒脱,爱行侠仗义,腰间总挂着一枚莹润的玉坠,那是师门留给她的唯一信物。
她并不知道,这枚看似普通的玉石坠子,正是传说中早已散落世间的五蕴劫玉碎片。
在游历至清水城时,她顺手帮商户抓了小偷,却因此结识了少城主云义。
二人志趣相投,渐渐成了挚友感情深厚。最终反复权衡,莫烟儿决定留下,与云义一同治理清水城。
后来,正值春深时节,云义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见那稚嫩的脸庞如霜雪般纯净,便为她取名云霜。
自此,城主府中常常能听见婴孩咿呀学语的笑声,在其中悠悠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