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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志和不以山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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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七年的长安城,秋意似乎比往年更为清冷了些许。王维踩着满地梧桐碎影踏进秘书监时,檐角铜铃正被西风撩得叮当作响。八年前那场黄狮子舞案的余波犹在,玄宗皇帝盛怒之下,降罪一干人等,王维也被贬到济州吹了八年的凉风。八年了,他望着朱雀大街上雕梁画栋的楼阁,竟觉得这些金碧辉煌都蒙着层薄霜。

秘书监的朱漆大门半掩着,穿堂风卷着墨香扑面而来。王维在门廊下驻足,望着檐角垂落的铜铃微微出神。当年被贬离京时,他亲手折断的玉笛碎片仿佛还嵌在掌纹里,此刻却被弟弟王缙硬塞回手中的象牙笏板,硌得有些生疼。

这些年弟弟王缙一直在长安,过得相当安然。王缙中进士以后,谋了一个武部员外郎的职务。王缙为人比较机敏圆滑,在官场混得还不错,他为兄长王维忧心,便在未知会兄长的情况下,就拿了王维的名刺和诗集去拜谒宰相张说。宰相张说向来爱惜人才,久闻王维大名,很是欣赏,当场推荐王维道集贤院下属部门秘书丞去做校书郎之职务。王维这八年受打击,本无心仕途,但碍于弟弟王缙的良苦用心,以及宰相张说的知遇之恩,不好推辞,便去秘书丞任职。

秘书监的院落里,五株百年银杏撑起金黄穹顶,落叶在青砖上铺就斑斓锦绣。王维驻足檐下,静看廊前竹影在日晷上缓缓游移,感叹光阴易逝,忽听得东厢房传来清朗笑声。他循声望去,见张九龄正执笔伏案,银丝鬓角沾着细碎日光,案头紫砂壶腾起袅袅茶烟。

"摩诘来得正好。"浑厚的声音自藏书阁传来,张九龄抱着一摞泛黄的竹简立在廊柱下,绯色官袍衬得他鬓角银丝愈发分明,"今日要校订的《水经注》的残卷,非得你这样的丹青妙手不可。"

王维快步上前接过竹简,指尖触到竹片边缘细密的裂痕。五十岁的秘书丞突然俯身凑近,从卷轴缝隙里拈出一片枯叶:"这卷书怕是在终南山里埋了百年,竟还裹着前朝的秋色。"他笑着将枯叶夹进随身携带的《昭明文选》,玄色袖口露出半截青玉扳指。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细碎脚步声。孟浩然抱着一摞新抄的《文选》探进头来,布衣下摆还沾着集贤院外的苍耳子。张九龄招手让他近前,笑着向大家介绍:"这位孟山人欲应来年科举,颇有大才,暂在秘书监做些校勘的活计。浩然,这位王维王摩诘,出身太原王氏,进士及第,陛下亲封的状元郎,更是诗画双绝的大才子,日后。你俩多亲近才是。"

话还未说完,只见孟浩然依然放下书,快步过去,握住了王维双手:“摩诘老弟,一别数载,贤弟愈发丰神俊朗,真是羡煞为兄了。”

“原来你们认识,那便再好不过了。”张九龄笑道,又忙为孟浩然引荐其他同僚。

孟浩然慌忙整衣拜见,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王维见他眉目清癯如竹,比起初见之时,沧桑消瘦了许多,不禁莞尔:"浩然兄不必拘礼,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且将这卷《陶靖节集》誊了,晚间,小弟做东,宴请各位同僚去曲江池畔吃酒听曲儿,权当为浩然兄接风了。"

秋阳西斜时分,秘书监后园的枫树已染了胭脂色。王维倚着太湖石看孟浩然伏案疾书,忽听得郑倩之的声音从回廊转角传来:"许由洗耳,看似高洁,实则矫情。那颍水何辜,要受此等玷污?"独孤策笑笑,摇着折扇接茬:"陶渊明挂印而去,五斗米都折不得腰,未免太过迂阔。"

张九龄负手立于丹桂树下,花影在他素色圆领袍上投下斑驳金箔。王维见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悠然执起案上松烟墨在掌中把玩。这墨锭是张说所赠,通体泛着青紫光泽,倒像极了宰相大人那双,总含着三分笑意的明亮眼睛。

"许由此人,闻虞舜禅让之言,而惊吓的需要洗耳,在郑某看来,不过是惧祸之举。"郑倩之敲着青瓷茶盏,茶水在盏中轻轻摇晃,激出细小漩涡,"若真清高,何不效庄周钓于濮水?分明是既想博美名,却又怕沾染了红尘。"

独孤策将折扇往石桌上一拍:"如此说来,陶潜辞官更可笑!不为五斗米折腰,难道要学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既在人间,便要食人间烟火,这般做派,以弟之愚见,不过是文人酸腐气发作罢了!"

孟浩然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素绢上,洇成小小乌云。王维望着那团墨迹,忽然想起被贬济州时见过的黄河落日。浑浊河水裹着泥沙奔涌,却在夕阳下泛着金红波光,何尝不是另一种壮美?

"诸位且听我一言。"他起身拂去衣上枫叶,竹青色大袖在风中扬起涟漪,"许由洗耳,是惧圣人之言污了清听;陶公挂印,是厌宦海污浊染了素心。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许由,若真不恋尘寰,何必闻禅让而惊?陶潜,若真厌弃红尘,何必作《归去来兮辞》?"

张九龄目光骤亮,王维此言深得他心,如寒星划破夜空。王维悠然执起案上酒壶,琥珀色液体注入青瓷盏,在暮色里泛起粼粼波光:"依在下愚见,许由当如渭水垂钓的姜太公,陶潜应似那隆中诸葛亮。既在人间,便食人间烟火;心有丘壑,自存松风竹韵。何须效仿那断崖枯松,非要把根须扎进石缝里?"

孟浩然听得入神,笔尖悬在半空,墨汁将坠未坠。郑倩之皱眉欲辩,却被张九龄摆手止住。老大人执起酒盏,凝视着王维的眼睛:"摩诘此言,可是想起淇上别院那池残荷了?"

王维指尖微颤,酒液在盏中荡开细纹。八年前那个秋夜,他跪在朱雀门前听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寒风裹着雪粒子钻进领口,竟比不上心中寒意。而此刻秘书监后园的桂香,却像极了淇上夏日荷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

"大人明鉴。"他轻啜酒液,任那微辛滋味在舌尖漫开,"下官在淇上时,常在淇水垂钓,时见溪中游鱼,鱼在水中,不知有水;人在红尘,何必强求脱俗?许由若生于今日,或许会在终南山麓结庐而居,晨起耕读,夜来观星;陶公若在当下,说不定会效仿张平子造出浑天仪,将满腔孤傲化作观天之乐,亦可为百姓谋福祉,自己积累些功德。"

独孤策击掌大笑:"摩诘兄这番话,倒像是给许由陶潜各打了五十大板!"张九龄却敛了笑意,目光沉沉如终南积雪:"摩诘可知,老夫最欣赏你何处?便在这'心在山林,身在魏阙'的通透。当年某敢在朝堂上直谏,因知天下事需有人担待;王维能在秘书监静心校书,因晓典籍中藏着天地经纬。"

暮色渐浓,园中石灯次第亮起。孟浩然忽然搁笔长揖:"听诸位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晚生这便去将《归去来兮辞》重抄十遍,定要悟透这'心游天地外,意在有无间'的境界。"说罢抱起书卷匆匆离去,衣袂扫落几片丹枫。

王维望着孟浩然抱书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弟弟王缙送他来秘书监那日的话。胞弟说宰相张说在朝堂上举荐他时,玄宗皇帝盯着"王维"二字沉吟良久,最终只说了句"且去校书罢"。那时他尚不知,这方寸校书郎的位置,竟藏着比黄狮子舞更深的机缘。

"摩诘,可曾见过终南山雪?"张九龄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老宰相指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待来年开春,老夫带你去看太乙峰积雪。雪光映着新绿,比这满园丹枫更见风骨。"

王维躬身应诺,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方松烟墨。墨香与桂香缠绵着,钻入肺腑,他忽然想起淇上庄园后山那株老梅。梅花开在雪中时,何尝不是将清冷揉进了温润?就像此刻,他身在魏阙,心向山林,而手中这卷《陶靖节集》,字字句句都浸着渭城的朝雨。

夜色漫过秘阁飞檐时,王维独自留在校书阁。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满架竹简上,忽见案头《陶靖节集》扉页有朱批小字,笔迹遒劲如松枝——"心存丘壑,何必避世"。他执笔蘸墨,在旁批注:"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张公之言,如晨钟破雾。"

窗外秋风忽起,卷着几片丹枫扑在纱灯上。王维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张九龄案头那盆菖蒲,青翠欲滴的叶片在文房四宝间自成天地。他提笔在素笺上勾勒:一山,一水,一叶扁舟,舟中人有松形鹤骨,却着圆领青衫。题跋处落笔"身在魏阙,心游太玄",墨迹未干时,一滴烛泪洇开,倒似给那山水添了三分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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