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你去帮我打些热水来洗漱一下,一会儿咱们出门去!”
云意到了青葙睡的侧房敲了敲门,半天没有听到任何回话。
要往日里听说能出门,她早跳出来了。
门没有关,云意伸手推开了一天缝,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哟,姑娘可算起来了!”
云意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收了手,蓦然转过身,却见青葙端着洗漱的脸盆正往这里来。
云意淡淡一笑,待她走近时,却发现她面带红晕,发髻缭乱,衣衫不整,连扣子都上下错扣两个,人就像匆忙从被窝里挪出来时一般。
“青葙,你去哪儿了?”云意不禁问了句。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给小姐打水。”青葙边说边进屋,将水盆放在架子上,正往里去要看一下被褥,突然瞥见床上有一滩血渍。
“姑娘,你来月事了?”
青葙有些惊讶,云意经她一提醒才发现,自己估计睡太熟,并未察觉,此刻显得有些窘迫,忙左右查看衣裙上是不是沾染了。
“姑娘初次来吧?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初次,已有三年了。”云意回道。
“三年?!”青葙丢下了整到一半的床褥,骤然转过身来,她三两步并到云意跟前,面带疑惑地望着她,期盼云意能说出个中缘由。
但云意只字不言。
青葙纵然对这位外来客不是全心全意,但好歹同为女子,她当下又好奇,又有些担忧。
“姑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女子月事尤为重要,不然改日还是去看一看大夫吧。”
云意垂眸,轻声道:“我自幼丧母,是祖母带大。这些事祖母也交待过,只是后来与爹来杭州,路途遥远,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的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了王府做奶娘,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青葙被这番话触及到心底的回忆,她遥想自己被卖进陆家那年,也是云意这般年纪。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看着云意懵懂的双眼,仿佛看到那年刚进这个宅子被人欺侮的自己。
“不必难过,等日后有时间,我与你去王府找她便是。”云意反过来安慰她。
青葙在心底生出一丝暖意,她能看出云意的真心,长久以来,她竟一直对这样一个心地纯良的好姑娘带着妒恨。
“王府可不是我们想进就能进的。”
“总有法子,先托人打听打听,就像那时我与爹爹来杭州城一般!”云意说着又顿住想了想,“不过这几日不行,本来我今日是要带你出门去的,看来又得作废了。”
“姑娘出门要做什么?”
“想吃一碗鸭血粉丝汤。”
“这又不难,我差人叫店家送来便是。”
青葙对于吃喝玩乐倒是驾轻就熟了,先前照顾陆阔时,他就老叫人送宵夜来宅子里。
“不……”云意摇摇头,“我还是想出去吃。等过几日咱们一起去吧,再顺道去王府门前探一探。”
青葙闻此,一双妩媚的眼眸突然染上片刻晶莹。这些年的曲意迎合,逢场作戏模糊成了一团雾气在她的眼底消散。
难得这世上还有人为她着想,将她的事记挂着。
云意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拂而过,驱赶了她身上附着的污秽邪气,整个人如获新生。
自此,青葙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陆小五回来那日,带了个首饰来与她,央求共度良宵,她不声不响推了开,竟无视他的示好。
“姐姐,几日不见,改了性子要做尼姑了?”陆小五离去时出言讥讽。
青葙朝他的脚下淬了一口唾沫,大骂道:“狗东西,老娘想怎样就怎样,你只有伺候的份儿!”
陆小五再想说话,门嘭地一声被关上。
青葙转过身去,却见云意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云意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然望着这一切。
“姑娘,我……”青葙眼中有泪。
不知为何,她对男女之事一向不曾在意,甚至引以为傲,但现如今在云意面前,反倒担心她因此看轻自己。
云意略过了那些不堪,替她保留了一份体面,直言道:“青葙姐姐,我身子差不多好了,明日咱们出门去!”
到了第二日,天空还泛着鱼肚白时,两人带了伞从后门的巷子里出去。
虽是清晨,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肩上的扁担两头一跳一跳的,他们嘴上呦呵着,叫卖声穿插在喧哗的人声里,别有腔调。
青葙在这里生活许多年,领着云意到了这城中一家老字号的早点铺,这家老板的祖上是金陵人,两夫妻做的鸭血粉丝汤冠绝杭州。
两人在铺中寻了个靠窗的四方小桌坐下,此处狭窄沉闷,若非食客贪味,恐怕不会甘心挤在这儿吃。
“姑娘非要出来,这儿人多眼杂,一点儿也不舒心。连咱们那个破院子都比不得。”青葙一手撑着下巴抱怨道。
云意反过来安慰她,“这儿热闹些。”
话刚说完,一缕阳光正好投射在桌面,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突然有了生机。
“客官小心脚下!吃的来喽!”
老板亲自将食物端上,放在桌上时还腾着热气。
“一碗鸭血粉丝汤,齐了!姑娘慢用。”
“等等!”云意忙叫住他。
老板弯腰问:“客官还有事吗?”
“再来一碗。”
“啊……好,小的这就去做。”
老板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青葙。他知道这是在陆家做事的丫头,却没想到这个主子对一个丫头这么好,让她平起平坐也罢了,连吃的也不怠慢。
青葙听到云意给自己也叫了一碗,有瞬间的错愕,她想开口阻拦,话却堵在嗓子眼,不知怎么说才好。
其实是云意并没有过惯小姐的日子,还带着从前生活的一些影子。
一开始她也想着处处小心,后来发现根本没人在意她。
譬如她布置那个院子,譬如她每日有没有再去看老太太,或者有没有算好日子去向刘玉徽问好,这些事她错了一次、两次,惶惶不安时,下次再去,却没人发现。
既如此,又何必去想别人怎么看?她何不趁此享受大好年华!
老板很快又上了一碗,青葙有些局促不安。
云意拿了汤匙尝一口汤,口感鲜香,真是美味!她冲青葙点点头,眼中满是欣喜,“快尝尝。”
这么些年,青葙在刘玉徽房里伺候时,每月倒也偶尔陪她来几回,只是次次都恭敬地站在一旁,手袋里要拿着丝帕,等她吃完了赶紧递上去擦嘴。
如果刘玉徽心情好,就给她一点赏钱,让她能出去买些点心带回去解解馋。
那些做惯了主子的人,下人对于她们来说,像物件一般。即便就站在桌边,也完全能当作没看到似的。
其实,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个小吃是什么味道。
这一碗要二十文,而一个炊饼只要八文钱,她对吃的并不上心,反倒喜欢攒钱买首饰。
“嗯!味道真好!”
云意又赞叹一声。
青葙从她脸上看出了幸福,看出了享受。
这和刘玉徽的那种浮于表面的喜乐是完全不同的。
“青葙,下回你再带我去尝尝别家的手艺吧。杭州可真是个好地方,光是吃的,都够我探究许多时间了。”
云意的话引起了邻桌一位老者的兴趣,他在等待的间隙朝两人投来友好的笑容。青葙见那老者身旁倚着根杆子,一看就是个江湖术士,保不齐是个骗子。
不过她可没钱算命,但听云意方才那么说,难不成她还有钱日日出来潇洒?
两人吃完了,坐歇片刻,刚要离去时,老板来问那老者结账,却没要到钱。
“今日出门急,钱袋忘了拿,可否宽限片刻,我回去取来?”
“不行!”老板粗厚的大掌往桌上一拍,碗中剩余的汤汁都溅射出来。他大声道:“我们经营这家小铺子也就养家糊口,概不赊账!”
“那这……”老者一时犯了难,他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然我给你算上一卦,权当抵了这顿饭钱。”
“我不要算命!”
那老板今日也不怎么回事,像吃了火药一般。
“姑娘,我们还是快些走吧。”青葙拉了一下云意的袖子,她瞧着云意脸上似有要替那术士摆平此事的念头。
“我替他付了。”
果真,片刻后云意站了出来。
青葙无奈地付了钱。这回钱袋子彻底空了,她还指望着余下的云意能赏她一点儿。因此恨恨地瞧了那术士一眼。
术士拱手道谢,潇洒离去。
青葙心中愤懑不平:“姑娘,你的月例本就不多,何必做这个滥好人。这以后使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湖救急嘛。”云意浅浅一笑,“太白曾曰‘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青葙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而也没有再接话。两人走了一段路,云意忽见前方一棵大栾树下,陆洵正同一位少女在说话。
她还是第一次在外头碰见他,彼时心里有话想对他说,便加快了脚步往那处赶。
陆小五最先发现云意走过来,他站在陆洵身后提醒了一声。
少女闻此也转过身来,正是当朝枢密使石鸿远的孙女——石冷玉。